继母钱瑗 同窗钱瑗


我父亲与钱瑗结婚时我18岁,刚刚到工厂上班。
当时我并没有不安。因为“钱瑗阿姨”,是个很随和的人,不像个“后妈”。那时我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反正爸爸应该再结婚,那么钱瑗起码是个不坏的选择”。果然,钱瑗在进入西石槽杨家的生活之后,一开始就与我和妹妹以大朋友的方式交往着,从未让我们感到有“继母”的感觉。同时,我俩从她那里得到的帮助是多方面的,她对我们的人生轨迹有很大影响。比如说我在25年前上大学时从未想到过由钱瑗辅导的英文会对我的一生起到如此积极的作用,为此我永远感谢她!
钱瑗不是一个擅长家务的家庭主妇,大概也没有人会这样要求她。所以很有“自知之明”的钱瑗会尽量以其他方式弥补自己的这一“缺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到星期六她该回西石槽的日子我会很盼着她,原因是她经常会给我们带回一些好吃的东西……因为要买东西,她一路要几次换公交车,经常到家很晚。如果是冬天,很早就黑天了,我们在家准备好了晚饭等着她。有时快七点了,我爸总是说:“先吃吧。妈可能马上就到了。”往往是我们刚坐下来吃饭,门开了,妈随着冷风背着大包小裹进得门来。她总是走得脸红红的,脑门上冒出汗珠。—边急匆匆地从包里往外掏东西,嘴里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我们习惯了她这样出现,也很喜欢这样的一个晚上。
饭后我们通常看电视;电视剧居多。钱瑗从没有时间或耐心看完一部电视剧,但又舍不得对此“孤陋寡闻”,因此她总是提前看电视节目报,用这种作弊的方式了解一个故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得意地告诉我们:“后来……”对此,我们很有“意见”,认为她把悬念给破坏了。
本文作者杨宏建是钱瑗的继子。北京体育学院毕业,美国纽约州立大学体育系硕士,现为北京国际体育交流中心业务经理。
同窗钱瑗
1997年3月4日,北师大博士生导师钱瑗教授病逝,终年59岁。她是钱钟书和杨绛的独女,我大学的同窗。
1960年春末夏初,北师大举办教改展览。筹办展览的人都是青年教师。我和钱瑗是从外语系抽调的,我搞编辑,她搞美术。搞美术的在59届同学中有号称“妖魔鬼怪”的四员大将:历史系的王德一,人们把“一”念作“Yao(妖)”,这便是“妖”的由来;物理系一位会变魔术,

钱钟书、杨绛及女儿钱瑗“魔”的头衔当之无愧;生物系一位早有“小鬼”的外号,他当然是“鬼”无疑了;而钱瑗是四人中惟一的女性,没有绰号,不过既然排行老四,那只好把“怪”字认下来。“妖”和“怪”经多年的交往,恋爱,终成眷属,人们戏称“妖怪联姻”,他们的婚姻很美满。杨绛女士在《干校六记》中曾提到女婿王德一。1969年11月,送钱老上车时,王德一见有人行李太多,便上前相助,文章写了此时钱杨二老的心情:“默存和我看他热心为旁人效力,不禁赞许新社会的好风尚,同时又互相安慰说:得一(这是钱锺书先生赠女婿的号,杨先生文章里总用“得一”。)和善忠厚,阿圆和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放心。”可谁想就在半年之后,北师大围剿“五一六”之时,王德一受到诬陷,被逼自杀。这是钱瑗一生中所受的最大打击。如今,27年之后,“怪”也随“妖”而去。3月8日,“魔”与“鬼”齐来同遗体告别。当年悲愤送“妖”,今日沉痛别“怪”,令人感慨万千。
不久前,我见到北京女12中55届毕业生名录,其中每人有一段自我介绍。钱瑗是这么写的:“1959年毕业,一直在北京师大外语系工作,‘文革’前教俄语,现在教英语,并负责一个以‘英语教学’为专业方向的硕士生培养项目。每学期上两三门专业课,备课虽吃力,但能不断学习新东西,真是‘惟学半’。”这不足百字的自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谦逊。她是我们这届同学中第一个提升教授和博导的,可她总觉得自己原本的专业是俄语,现在改教英语,应加倍努力,边教边学,于是才有上述“惟学半”之说。其实,钱瑗家学渊源,英语基础扎实,在学俄语的同时也未中断学英语,1966年改教英语时水平已不低。1978年在英国兰开斯脱大学进修两年,1990年 又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访学,攻研英语文体学、语用学及应用语言学,编写出《英语文体学教程》(英语版),并写出《英语言语节奏与英诗格律》等文章。有人说,她出于学界巨擘之家,其论著肯定得力于父母。可据我了解,钱瑗有疑难时,钱杨二老总是提出查找范围或书名,让她自己去找、去读,自己解决问题。
做教授、当博导,当然是好事,可其中甘苦局外人是体会不到的。钱瑗淡泊名利,可重视肩上的责任。因为人手不够,她这个博导除了研究生的课还开本科生的课。加上她住在城里,来往不便,所以课安排得集中,一周有两个上午要上四节课。四节连轴转是很累的。此时,她像部队处于一级战备那样,精神亢奋而紧张。北京交通高峰时常堵车,遇到这种情况,平时沉稳而有风度的博导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为了不误课,只有一个办法:早起早走。一次因夜间工作起得晚了,匆匆梳洗后出门,一路急走,赶到车站,盼车,挤车……总算到了学校,松了口气,可上教学楼的台阶时,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的皮鞋竟是一黄一黑,真是忙中出错!怎么办呢?只好请一位住校的老师赶紧回家把夫人的鞋拿来……看起来,这只是件令人发笑的小事,可却说明钱瑗精神的紧张程度,她像一架上紧发条的机器,已经松不下来。一次我问她近况如何,她答:“心力交瘁。”我劝她赶快“勒马”,她说:“我是在虎背上……。”
钱瑗把旁人看来是“分外之事”也都负责担当。事例很多,如她发现外语系资料室翁某平时勤奋自学,并抽时间旁听大学课程,便主动为他批改作业,指导他读书,连续几年,从不间断,终于使这位有志青年以同等学力考上了民族大学的研究生。
日前,多年同钱瑗共事的陈教授谈起一件使他难忘的事。1996年初,陈去钱家探望。闲谈中钱瑗捧出一部很厚的辞书——《韦氏英语大辞典》。陈不解其意,打开一看,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工整的蝇头小字,再往下翻,几乎每页如此,而全书有好几千页,这是多么大的工程啊!面对陈惊奇的目光,钱瑗解释说:“我父亲在下放期间,把这本辞典带在身边,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对每个辞条都作了认真的审读和详尽的评注:修改、补充、更正,旁征博引,等于重新修订了这部辞书。”陈教授激动地说:“这可是宝贝呀!以后要靠你把它整理出来啦!”钱瑗答:“可惜我自顾不暇。”陈教授感慨地说:“钱老的学风是传家宝,对钱瑗的影响极大。上海某高校编写的《英语精读课本》,是钱瑗主审。她同样是逐字逐句,从头至尾反复读了几遍,不少书页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人非钢铁,而钢铁“过度疲劳”也会断裂。长期超负荷工作,使钱瑗这块钢铁出现了裂纹,先是咳嗽,继而腰疼。让她去看病,她说不要紧,休息休息就能好,实在不行,就在回家时顺路买点药丸吃吃,就算“治”了病。1996年春,腰疾加剧,一日清晨竟无法坐起,瞒着老母悄悄打电话到外语系求助。尽管她不愿意,可还是被“押送”到医院,检查发现是骨结核,脊椎有三节病变,并且不排除有癌细胞的可能。以后再查,又发现肺有问题,住进北京温泉胸科医院,经专家会诊,确诊为肺癌,晚期,肺部积水,癌细胞扩散,已是病入膏肓了。
上述诊断结果对病人是保密的。可钱瑗早已心中有数,亲友的神情、大夫的谈话、服用的药物及采取的医疗措施早已泄露了天机。可她装作不知,不问病,不谈病,似乎只是挪了挪上班地点,在病床上依旧工作,定期给博、硕士生指导,为国家教委《外语专业21世纪课程体系和教学内容改革》的科研课题写研讨提纲,还特地为《中小学外语教学》杂志写了篇稿子。我在电话里提到稿子的事,劝她多休息。她说:“这是还文债。答应很久的事了,欠债总是不好的。”
学校为了保证病人休息,不让更多人去看望,我只好打电话和写信。一次托陈教授带去一信,给她念完后,她显得很高兴,说这是老同学的信,小心地收藏在枕下。去年11月初,听说病情恶化,我和老伴顾不得“禁令”,赶到医院,我们坐在她床前,三人相对,我深情地说:“特洛伊卡”(俄语,三人小组,三套马车之意),她会意地微微点头。当年在班里我是团支书,钱瑗是组委,海云是宣委,40多年前的“特洛伊卡”今日重聚病榻之旁,自是感慨万端,我们拿出老同学的照片、信件,共同回忆着以往的岁月,交谈着现今同学们的情况。海云带来一个俄罗斯木套娃,钱瑗惊喜地说:“啊,马特廖什卡(俄语),多可爱呀!以前我也有一个,可是……一次家里来了个小客人,我父亲不会哄孩子,就拿这马特廖什卡让他玩,并送给了他,我真舍不得!”只见她把木套娃一个个地打开,摆成一排,从大到小,一共五个。她一个个地抚摩,目光中含着真情,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她一生没生育,没有自己的孩子,可在这垂危的时刻却仍充满母爱……闲谈中我们问起她父亲,她说:“父亲也在医院,他知道我也病了也住医院了。我给他写过信,我母亲经常为我们两个传递消息。可是……”她话语无限惆怅地咽住不说了。她还告诉我们:“我母亲曾对父亲说,他这么病着,真可怜。可父亲说:‘我不可怜,你们才可怜,要照看病人。’我现在觉得真是这样,我妈最可怜。86岁了,还要照顾两个病人。”自她入院以后,就不让母亲来看望,怕母亲见到她那副样子痛心。可是她们母女每晚通电话。
此时的钱瑗,肺癌扩散,肺功能极弱,整天离不开氧气!癌细胞侵入骨骼,脊椎骨质疏松,只能平躺不动。背上的褥疮溃烂得露出骨头,也无法翻身治疗。下身瘫痪,肠胃失去蠕动能力,不能进食,只能输液。而全身可输液的静脉已经扎烂,只好另想别法。我们去的那天正赶上大夫给她做一个小手术,在左肩胛骨下开一个输液小口。据说第一次是在右边开的口,结果没成功,又改在左边,反复折腾,其痛苦可想而知。见到我们,她笑着说:“在身上随便打洞,真残酷呀!”她用玩笑掩盖自己的痛苦,为的是不让别人为她痛苦。
就在这恶疾缠身、生命垂危的情况下,钱瑗仍惦着工作,想着别人——她随时把想到的事记下来或交待别人,说自己身子不听使唤,脑子还可以想;她张罗着为云南老同学的老伴治病买药,并把一笔刚收到的稿费寄去……她有多少要操心的事啊!
她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我曾劝她,古人说:“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要保护自己,学会说“不!”她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做不到,一干起来就忘记一切。每年的体检“没时间”参加,长期的咳嗽和腰疼不去诊治,终于酿成大灾。近来我常想:像钱瑗这样国家多年培养的人才,全身心投入事业而不知保护自己的人——谁来保护他们?亲友?领导?各级组织?还是政府?难道能看着他们一个个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无所作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