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天边 ——林冠夫与我(三)
我终于还是去了,但我已记不清与冠夫先生最初相见的情形。毕竟,都快二十年了。或者原本就非常平淡,一次寻常的见面,能留下什么呢?
倒是,林冠夫的那个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一个大教授,家居竟然那么小,那么简陋。书柜是旧的。书桌是旧的。藤椅看起来摇摇欲坠。以至于梁上君子光顾,不胜懊丧。事后先生还开玩笑说:“幸尔有每年按规定买下的国库券,聊可散场,否则,有劳他白辛苦一趟,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千万别以为,君子固穷,读书人就应当挨饥受饿,以为艰苦的物质生活,反倒砥砺了知识阶级的精神意志,使他们的道德生命得以完美或超升。
那是屁话!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吃好穿好住好行好。身体的享受,是所有灵长类生命共同的天性欲求。知识分子也是人,同样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并且,对于苦难或幸福的体验,知识者也许更敏感,更细致,也更加深切。
不错,孔子的确表扬过“箪食瓢饮”。但他自己就做不到。一旦条件许可,就立马“食不厌精”起来。或者退一步说,就算颜回真的身在陋巷“不改其乐”,然而千载百代,如颜子者,几希?!以一个仁者理想化的道德高标去要求千千万万普通的知识大众,这是我们这个讲究德性伦理的族群最虚伪的一面,最阴毒的一招,是满口仁义道德的“高尚一刀”。
吃人!鲁迅说。
我常常想,我们这个号称文化之邦的泱泱大国,尊重过知识吗?自隋唐以降,尊重的更是当官和将要当官的进士或举人?重视过教育吗?当然重视。老师起早摸黑,更是逼着学生起早摸黑。一次,一位老师要求我儿子把考卷抄十次,并训斥我说:“我那么辛苦,你儿子还那么不用功。”我说是的,儿子的确不争气,你更是辛辛苦苦在害人。
以同样的教育标准,同样的教育工艺,生产出同样的教育产品,这是教育的真正目的吗?
我们民族集体的认知精神呢?
每一个个体生命本然的品性、独立的判断力、清明的批判意识、潜在的创造力量和深切的人文关怀呢?
冠夫先生不止一次谈及:读西游,越看越觉得孙悟空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化身,觉得自己有本领了,就可以争取到精神自由,不是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实际上,你纵然学会七十二变,学会一个筋斗翻到一万八千里,但是,你能翻出如来的掌心吗?
照例,戴着紧箍咒,助和尚取经去!
谈到这些,先生往往是举着烟,不吸,望着北京东郊灰濛濛的天空,沉默良久。
烟灰悄然自落。
“更为不幸的是,”先生说,“读书人更是赶着、抢着、拼着老命去争“取经”这份好活。不是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吗?只有争不到的时候,才有‘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鸣’。实际上,他们本身就是这种观念和体制的‘助纣者’。”
我曾问过先生:东方的“士”与西方的知识分子有什么不同?我们的中土文明有过那种“对自我灵魂血淋淋的拷问、在苦难的深渊里呼告上帝、接受道成肉身者苦弱的默启、并以肉身成道的舍却走向十字架上的真”这样的知识阶级吗?先生想想说:大概没有,因为以食为天、讲究实用理性的民族,很难诞生这种西圣式的人物。
窃以为,有另类的,至少有两位鹤立者:曹雪芹。鲁迅。
那时候,我在社科院文学所的主要课题是:近、现代中国文艺思潮的转型与流变。因此,鲁迅便成了我关注的重点。对于做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我追问的核心是人不能成为人的叹息和人应当成为人的呐喊。
也许是出于好意,文学所的一位博导让我去听听他的课,我很感激。我是谁啊,一个专科毕业的中学语文教员。能和博士们坐在一起,我不免有份胆怯。博导的课有点特色,他总是先让学生挨个谈自己的读书体会,然后再一一进行点评。但他始终没有叫我谈谈,他把我放在一个旁听的位置上。
好几个星期过去,他终于看出我跃跃欲试的样子,就指指我说:“今天你也谈谈吧,你也听了好几节课了,对于鲁迅你有什么想法?”我感到突然。说实在的,我还没梳理好我的思路呢!于是就突然冒出一句:“我想请教的是,《野草》时代的鲁迅为什么不自 杀……”
哄堂大笑。博士也包括他们的导师。很久,博导也意识到这样的笑有点过了,已经影响到对一个人起码的尊重了,才努力打住。为免去我的尴尬,他一边擦着眼角的笑泪,一边乐呵呵地说:“啊,啊,你这个问题很怪,你不妨再解释解释。”
我当然不再解释,我默默地站起来,扭头离开。到门口的时候,丢下一句话:“我不想解释,因为你们也听不懂我的话。”
我知道他们没有读懂鲁迅,但是,这样做,显然失礼了。
我十分懊悔,心情很是抑郁。于是,带着鲁迅为什么不自 杀的问题,我再次拜访了冠夫先生。
再也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份拘谨、腼腆和陌生感了,我好像千万次地来过,好像到了自己的家。就象一个孩子,我把自己的委屈、愤懑、懊悔连带着这个疑问全向先生倾诉了。
先生说:“这有什么,太正常了,就好像吃曹雪芹饭的人不一定明白《红楼梦》,研究鲁迅的人也未必读懂《野草》。看起来这很荒唐,实际上,在目前的学术界,这样的南郭先生绝非寥寥。”
我谈到,在明、暗之间,在绝望之后,《野草》时代的鲁迅为什么没有成为伍沃夫、茨威格们,没有成为一个存在主义者。也许,这跟他的东方情感有关,跟他的“创作,总根于爱”有关,跟他的“前面虽然是坟,但总还顾念身后的那些野百合、野蔷薇”有关,跟天人合一的思想有关。鲁迅没有绝望,他是不会绝望的。《野草》之后,他如匕首的杂文,实际上,是不会绝望的鲁迅在与绝望的鲁迅做斗争……[①]
先生当然不从事鲁迅研究,但他听了我的这番话,喟然叹道:“也许先驱者的心都是相通的。曹雪芹不也同样有过这样的绝望吗?鲁迅评价《红楼梦》说‘悲凉云雾,遍被华林’,鲁迅是很懂曹雪芹的。”谈到这里,他似乎突然发现什么,眼睛一亮,说:“嗨,你为什么不把鲁迅同曹雪芹连在一起考虑考虑?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某种联系的。”
1989年4月23日,我把近两万字的《痴呆与疯狂——从贾宝玉到狂人》的论稿交给先生。当时,我只想得到先生真正的批评,还不敢去想这篇习作的出路。然而,1990年第二期的《红楼梦学刊》,竟将如此稚嫩的文字发表了。我感到惊诧,打电话给先生,感谢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先生却在那头哈哈笑着,说:“还有五百块稿费,聊备无米之炊。”天知道,我那时候的月薪才只有79块5毛。
后来,在一些公众场合,先生多次提及:我与凡平,时隔十年,在同样的刊物,相同的位置,发表过同是关于贾宝玉思想的文字。我的《毁僧谤道与悬崖撒手》,放在红学刊第二篇,首篇作者是当时的文化部长茅盾;而摆在凡平前面的,则是王蒙部长……
是的,我与先生,还有很多的相同。譬如,我们都是喝楠溪的水长大的,都是最小的独子,都有很多的姐姐和一个无忧的童年,而后来的道路,也大抵坎坷。
但是,我只想对先生说:楠溪的水是不同的,小源的清澈与下游的浑浊分明犹若泾渭,那是“濯我缨”与“濯我足”的不同啊!
以后,在近20年的读书生活中,我只言未及“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