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天边 ——林冠夫与我(四)
我与先生的大弟子郑向前在一段时间里关系密切。有一次,一起吃饭,酒酣耳热的时候,郑向前摆谱了。他说:“我出身名门……”
同饮者讥之曰:“狗屁,你那个黄土高坡的破窑洞,能出几个‘食肉者’。”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的先生是谁,林冠夫!”
是的,林冠夫,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在《红楼梦》版本研究方面,饮誉海内外。
郑向前继续说:“这也罢了,对于海外那些‘假洋鬼子’的高度评价,我先生只说一句话,‘不过是和尚远去好念经而已’。实际上,对于六朝唐宋文学,对于佛与道,先生的功力,先生的见解,几乎不为外人所知。那都是‘红楼’惹的祸,是《红楼梦》的成就,把他的其他方面给遮蔽了。”
这话不确,我当场就批驳了郑向前,并举例说明:在林先生的《红楼梦纵横谈》“序言”里,王朝闻就说过:由于著者熟悉传统的诗词,给他的论断提供了独特的依据,并形成了论点的特殊意义,因而与那些烦琐考证有了本质的区别。这种考释显示着研究工作者的个性和勇气。
郑向前愣了一下,说:“噢,那也只是王朝闻这些圈内的人,外人不知。嗳,诸位,你们知道我先生的先生是谁吗?”
“知道,刘大杰。给毛泽东写文学史的。”
“你们还有不知道的,”郑向前洋洋自得,如背家谱,“刘先生的先生是黄侃黄季刚,而季刚先生的先生,也是鲁迅的先生,大名鼎鼎的革命家章太炎。”
我知道,向前是在开玩笑。但从他的玩笑里,我发现了学术的师承。师承是好的,它使我们的中华学术得以赓续绵延。然而,更为难得的是,有师承而无门户之见。
1992年至1994年,我在北京广播学院念书。两年时间,很多个周末,我都跑到先生那里。在似乎不经意的聊天中,先生把有关佛学知识、特别是禅宗文化,传授给我。有一次,谈慧能,谈到他的“机锋对仗”和“不能说破”,我也忍不住与先生谈起了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先生说:“这很像啊。”是的,我也觉得像。但过了不久,先生递给我一本铃木大拙的《通往禅学之路》,说:“还是有不同,是猫与老虎的不同。同属猫科,可见了人,一个温顺媚态,一个则怒目金刚。就好像同是土豆,农人饭桌上的土豆饼与‘麦当劳’的薯条,判然有别啊!”
……
先生在复旦十年,在朱东润和刘大杰的门下主攻六朝和唐宋文学。但他后来因何转向“红楼”,似乎不曾谈及。在那个史无前例、空然浩劫的时代,整个中国文化界都噤若寒蝉。先生似乎说起过“干校”的生活,在瑟瑟寒风中,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不幸的种种。他说:“文化人整起文化人来,更狠毒。”他同情那些弱小的被害者,只是对于自己的不幸,片言未及。他以一个蔼然长者宽厚的微笑,将既往轻轻抹去。
有这样一则寓言,叫《梨树的遭遇》。说一个老头冬天砍门前梨枝为薪,年复一年,果实渐稀,老头懊悔不已,但到下个冬天断薪时又依然故我。最后作者写道:也许有人会责怪梨树,你为什么冬天不结果呢?
这篇寓言很著名,写在上世纪50年代。《梨树的遭遇》后来还成为一本寓言集的书名,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译成多国文字。但是你绝对想不到,这竟然是先生中学时的作品。
从另一个角度,这不也反映了先生的某种想法吗?哪怕冬天,我也要结出累累的硕果。
但是,结出果实就能够避趋祸福了吗?不一定。我曾以玩笑的口吻跟先生调侃道:“实际上那个老头很恶毒,即便梨树冬天结果,但他吃完果实,仍要砍树。”
先生很感慨甚至痛心,他说:“在那些‘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往往被人们视为神圣的文化殿堂的地方,竟然也是名利场、是非地啊!”
我以为然。
本世纪初,在温州开了一个所谓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来了很多名家。我以一个记者的身份被邀请。原本,我没有发言资格,但温州一位搞民俗的老者说了一通离题千里的话,我实在忍不住,便主动要求谈谈。我说为什么要研究《红楼梦》,因为它是一部不朽的小说。而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今天和明天的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这部小说,学习这部小说。那么,我们的研究首先就要还原到“小说到底是什么”这个题目上来。我谈了很多,也很杂,我还从现代神学的角度,以《红楼梦》为例,试图解释不朽小说不朽的根源。然而,发言结束,全场一片静寂,我竟听不到一声哪怕是礼节性的鼓掌。
那一次,先生没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来,并且是在家乡。他没有说清楚,他似乎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了。我而且告诉他我发言的事,强调说听不到一声掌响。他哑然失笑,一句话都不讲。
对于学术界的种种,先生其实显得特别无所谓。他曾以自嘲的口吻谈及自己,说自己是个迂阔中带疏狂的书生,有书可读,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一杯在手,即可胡说八道一通。
这当然是夫子自道。
先生曾与我说起这样一个故事:在他老家,有个人以捉鳖为生,且精于此道。但每天只捉一只,有人劝他:“你为什么不多捉几只?”
“干嘛?”
“多捉多赚钱啊!”
“赚钱干嘛?”
“赚钱还不是好事,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劝者显然生气了,“你看你,一个人,也没有老婆,没有孩子……”
“我这样的日子难道就不好吗?”
……
我和先生都是山里人。我们的家乡,地少,人多,且旱涝频仍,生计极为艰难。百姓因此现实趋利,讲求事功。但是,从这块土地上生长并向水一样流到外面、接受先进文明洗礼的人们,却往往富有超越感。他们如山一样,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精神信念,自己的心灵家园。他们几乎都是很纯粹的读书人。苏步青是这样,夏鼐、夏承焘是这样,唐湜、林斤澜是这样……真的,真的不只有林冠夫一个人,在他的前前后后,我可以列出一串很长的名字。这就好像双层的公共汽车,日常生活和文化生活迥然不同。下层的生存大众唯实利是从,而上层的文化精英则极目远眺,为人类的美好而凝眸。
冠夫先生常常说:“我是一个堂吉诃德。我真的有点像那个与风车作决斗的过时了的骑士。”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
……
不久前,他回到家乡,一头的白发。是的,先生也已到了“随心所欲不违规”的年龄了。而我,远看近视,近看老花。似乎,有情的一切都将老去。但是,楠溪江的水仍在流淌,以不知疲倦的脚步,经瓯江流到天边。我常常想,那流到大海里的水,还是原来的那滴水吗?
[①] 2002年,在温州,我与汪晖先生就这个问题有过一次深谈。汪先生说:“1988年,你假如把这个观点发表了,我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可能成为朋友。”实际上,在90年代,我读了他的《反抗绝望》后,我就觉得,人类的心灵,是可以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