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天边 ——林冠夫与我(二)
大概是在1980年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我们班突然来了一个新同学,长发,面容清秀,然而却带一副很夸张的大黑框眼镜,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口纯正的京腔。那时候,高考临近,同学们几乎都在憋着气读书,教室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氛。只有他一个人优哉游哉,一脸的无所谓,一脸的心不在焉。有同学悄悄告诉我说:“北京来的,叫林晔,听说他父亲在文化部,大学问家。”
“谁啊?”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
“好像叫林什么夫。”
“是不是叫林冠夫?”
“对,对,好像是这个名字。”
“哦,我知道,林冠夫,写诗的。”
那同学似乎还想透露一点什么,或者想打探一点什么,我受不了他那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很不耐烦就把他撵走了。
但是,我是多么渴望与林晔唠唠,唠唠北京,唠唠文化部,唠唠他那个叫林冠夫的爹。
那时候,我正遇到一个问题:好文章或者差一点的文章,譬如说孙犁的《白洋淀》与刘白羽的《长江三峡》,其优劣该如何区别?如果有一个标准的话,那么其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我差不多问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语文老师,得到的回答几乎都不知所云。后来我又通过别人小心翼翼地请教了县里的几位大文人。其中一位说,这是一个文学鉴赏问题,属于文艺理论的范畴,上大学中文系以后就知道了。
我很犹疑,我的老师大都出身于杭大中文系、兰大中文系、华师大中文系,然而,能说清这个问题者,庶几?
但是,林冠夫肯定知道。我想。
也许是一个16岁少年无知的自负,或者出于一份莫名其妙的自尊或自卑,我硬是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不与林晔接近。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与全班同学几乎都混熟了,而我还挺着,一脸的无所谓。
突然有一天,好像是下午的自修课,林晔径向我走来。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的同桌。直到他站到我的面前,乐呵呵地叫着我名字的时候,我才突然感到惊讶。我直愣愣地站起来,惊喜,感动,并且不知所措。
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马上同意了。
那天,在学校旁的田埂上,我们走了很久,坐了很久,我们的话题海阔天空,愤世嫉俗或者指点江山,当然,也包括之于未来的美好眺望……
他说:“我第一个就注意你了,你语文老逃课,你的作文我也看过,你仿写的那些四六骈文,挺好。”
唯独,我们没有谈起林冠夫。
我们马上变得十分亲密了,友谊像春草一样在我们心中漫无边际地生长,那是一个多么适宜于生长友谊或者爱情的年龄啊。
不久,也就是说高考之后,林晔就要返京了,就要回到他父亲的身边。尽管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很快会见面。我们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富裕的时间,漫长的道路,广大的世界,我们肯定会走到一起。但是,我还是在赠别的留言里,写下了江淹那句最著名的话: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实际上,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已在八年之后,我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1988年4月,我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进修。同是春天,北方的世界可见不到什么莺飞草长,乍到一个人地两疏的城市,我寂寞而且孤单。我反复给他打电话,终于打通了,他却急急忙忙说:“我马上要到陕西采访,没时间见面了,你快到我家,找林冠夫。”
我当然没有马上去,一个在我心目中如此尊敬并且素未平生的长者,我岂敢冒昧,我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