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用在学问
三 用在学问
学佛以修证为本,学问原是第二门头。然而佛法的本质,可以不是学问,而终于不能没有佛法的学问。因为从佛的教化来说,要适应人类的知识与兴趣,表达为人类的语言文字。从学佛来说,要了解为什么学佛,应怎样学佛,佛法到底是什么。离开意识知解,佛法是不可能出现于世间的。从佛法的久住人间来说,学问更为重要!毘尼中说:佛法久住,是因为佛广说经法。广说,就是语言文字,就是通过「闻思」去修学。起初,佛法只展转传诵;为了保持延续,所以进行结集编次,成为一部一部的。有了一定文句,一定部类的经与律,就要有人去持诵不忘(起初还是口诵的文字,没有记录)。专门持诵契经的,是「持经者」(多闻者,持法者);持诵毘尼的,是「持律者」。要保存从古传来的,不只是忆持不忘,还要理解,要适应,于是有「持经者集经,持律者抉择律」。经法的意义很深,要论究、要阐明、要分别抉择,于是从「持法者」而发展为「持阿毘达磨论者」,论师也出现了。没有经师、律师(并不是持戒,传戒)、论师,对经与律的学问,从事忆持研究工作,佛法怎能开展广大,流传到现在呢?佛法传入中国,高僧传也有「义解」、「传译」等门。佛法(经与律)的条理化、理论化,是佛法住世所不可缺少的部门。这不是每人所能做的,但确是要有人去做的。
现在的时代,不是古印度,也与隋、唐及宋、明等时代不同。然而为了佛法住世,要有致力于佛法的学问者,还与古代一样。如受过佛教教育,于佛学有某种程度的理解,而发愿献身心于学问(不是说不要修行、兴福,而是说重心在此)的,应怎样使学问更充实、更深刻、更有利于佛教呢?以读经、阅藏为职业,有这份福报的人是难得的,切莫死心眼的在这条险径中去打主意!真正能于学问不断进益的,还是要「学用结合」,也就是「教学相长」。简单的说:如受过佛教教育,而想于佛学有更好造诣的,惟有从事佛教的教化工作,去求「教学相长」 !
从事佛教的教化事业,可以分为二类:一、以社会信众为对象的教化;二、以僧众为对象的教化。以社会信众为对象的教化,那就是演讲、宏法、讲经(从前是讲给僧众听的)、广播。不仅口头说法,更以文字教化,那就是办刊物、写(通俗教化的)文章,为经典作通俗解释等。我的性格与能力,不大适宜于这方面,但从不低估这一对外教化的意义与价值。这一工作,对宏法者自身,学问是会不断进步的。面对现实的佛教环境,要适应信众。怎样能启发信心,使信众对佛法有较好的正确理解,而不致神佛不分,迷信乱说;怎样引导信众去进修,阅读研究;怎样答复信众的疑难与问题。假定是真心于佛法的通俗宏化,使人回邪向正,于三宝中得大利益,那在对外宏法的努力中,不能不(甚至是被迫)作自我进修。忙中偷闲,甚至是车中、舟中,都会去阅览参考佛书。对某些理论,某些问题,也一定会去寻求适当的答案。虽然,有时会被讥为「现买现卖」,其实讲多了、写多了,佛法也就会更明白。佛法的许多理论,许多问题,也会贯通起来。所以,如真心于宏法,为信众着想,为佛教着想而努力的,佛学的理解,一定会深广起来。古代的讲经(论)法师,越讲越好,终于以某些经论为主,形成佛学一大流,这可以充分证明这一论题。这一类的边教边学,教学相长,我曾称之为动中用功。虽不能专心于经论,作深彻精密的研究,成为学者,但是非常实用的(信众所不需要的,不会发展起来),活泼有力的。从广大普遍的利益来说,有很高的价值。古代譬喻师的通俗教化,比精严的论师们,并不逊色。
以僧伽为对象的教化,从前是讲经法师。从前的讲经,是讲给僧众听的。想学法师的僧青年,追随法师,到处听经,复小座(复讲)。听久了,也就分化一方,成为法师了。这种僧伽(重学问)的教育,不够理想,尤其是熟读熟背,照本宣扬,(义学)难有进步的希望。但确乎也维系了佛法的义学,不致完全中断。到了近代,虚大师首倡以僧众为主的(武院与汉院,都兼收少数在家青年)佛学院,渐成风气。受过相当佛教教育,而有志于深造的,那末从事于佛学的教学,教学相长,是唯一的途径了!佛学的高深造就,不能寄望于法师(或教授)的口头或讲稿的。在学院学习,初级的,只能得到佛学的一般知识;高级的,也只能对某部门的佛学,获得一些研究的方针与线索(这正是老师最宝贵的启示与引导),学得学问的工具与治学方法。就是去日本佛教大学,或者修完博士学分,光荣归来,也还是这样。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学问,进一步而有所页献的学问,还等待开始。想凭借已有的学力,不断增进而有更高的造就,最好也还是教学相长。
在教学相长中,要讲、要写作、要互相讨论。自己在学院修学时,似乎都懂了,考也考得好。可是等到自己去讲时,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够,自己也不满意。对某一经论,某一学科,参考一番,讲说一番,不但精熟得多,也会深刻一层,这就是进益了!如要写讲义,那就更好!平时依赖口才、技巧,囫囵过去,等到要写出来,或者公开发表,多少有些责任感,会特别留意。这一来,就会感觉到:虽然讲得头头是道,写出来却不免问题多多:组织不好,根据不足,意义不明确,理由不充分。总之,理解不够,了解错误──学力不足处,就会显露出来。知道不足,参考、修正、补充,学问也就进一步了。虽然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如能认真的话,也许老师的进步,比学生更多!说到讨论,古代佛教是经常以问答的方式,而进行法义之研讨的。论辩的风气(因明学等,都从这里发展出来),也曾经传来中国,如晋代的「支许」对论。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不但自己不离经论,也不离修学的环境。师友之间不妨作口头的讨论(或是集体讨论),或以文字来作法义的商榷。这对于学问的进步,最为有力!因为辩论一经展开,为了某一问题,一定会竭尽自己的一切所能,以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种情形下,自己知识的潜在力量,会意外的集中发挥出来。没有想到的,也想到了;没有贯通的,也贯通了。由于对方的评论,会认识到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论法,不同的意见。对受批评的自己来说,真是极丰硕的收获。学问的进步,在乎自己,但也要有学问的自由气氛,自由环境(思想的专制与垄断,是学问进步的唯一敌人)。那末,师友间的口头讨论,文字的商榷,都是有利于学术风气之培养的。不过,法义的商讨,要「虚心」,有接受别人批评的雅量。要「真诚」,有接受别人意见的勇气。切勿以自己为真理的代表;自己决不能错,错了也不能认帐。如这样,那就缺乏了讨论的根本条件,不讨论最好。时代的病态深极了!社会上的学者,起初是各人发表意见;继而互相批评;进而人身攻讦,戴上帽子;进而涉讼法院。好在现在中国佛教,说不上法义的讨论(有的是权利与人事的恩怨),所以也耳目清净得多!不过,澄静无波,对僧伽学问的进步,是有碍的。正如冰封雪冻,枯寂的草木不生,生气毫无,那还能有百花竞放的壮观吗?
无论是对信众宏法,对僧伽教学,所以能促进学问的进步,是因为表现了出来──讲了出来、写了出来。表现出来,就会引起反应,或者受到赞美,或者受到批评,这就是策导自己向上的良好动力。或者欢喜人的赞叹,怕别人批评,那是私欲与浅见作怪。其实,受到赞叹,是对自己的一种同情的鼓励;受到批评,是对自己的一种有益的鞭策。鼓励、鞭策,一顺一逆的增上缘,会激发自己的精进;修正自己,充实自己,不断的向前迈进。有的人向学有心,终日不离书本。可是既不愿讲,又不肯写,一年又一年。修行吗?并不曾专心禅慧。学问吗?也不知进益多少,为何而学。如终于如此,那也就终于如此而已!不走向教学相长的正道,那末想于学问有所成就,有所贡献,也就太难了!
从事对信众宏法,对僧众教学,「教学相长」,「学以致用」,是能使自己的所学,日有增进的方便。真能向这一方向去做,当不会有所学无用的感觉了。但或者以为:向信众宏法吗?讲呢,没有人请。写作呢,编辑者不要。这么说来,大有无从着手之苦。其实,这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错误想法!以宣讲来说,如一定要环岛布教,国外宏法,那当然机会不多。如非大座讲经就不讲,没有人归依就不感兴趣,那根本就颠倒了。任何事,都是由微而着的。如有向信众宏法的热心,那里不是宏法的地方?尤其是住在什么地方──大寺或小院,总是有信众往来的。随机随缘,即使五句十句,偶为赞扬佛道,也可使人得益。渐渐引起了信众的兴趣,就可以从开示,到定期布教,或短期讲经。把这种工作,看作自己应尽的义务。对师长,对同道,不憍不慢,一定能为寺院同人所欢迎。因为这对寺院,是有利益而不是有障碍的。从前印度佛教的开展,得力于布萨──每月六次。布萨日(对内的事,这里不谈),信众们来了,就为信众们说法(不一定要长篇大论):说三归、五戒;或者授八关斋戒。这就是定期布教,信众们从事宗教的精神生活。等到佛教衰落了,定期的念佛会,消灾会,以及佛菩萨的纪念法会,只是礼拜,敲打唱念一番,再则吃一顿素斋回去。佛教而对信众不教,那就难怪佛教日渐衰落了!佛教而希望复兴,一定要摄受信众;摄受信众,要从寺院的定期布教做起。以现阶段来说,如向这一方向进行,那就是寺多人才少了!还会所学无用处吗?至于环岛宏法之类,是巡回布教,是少数大德的事,一定要得到当地寺院的合作。巡回布教,只是对各地方的佛教,临时奋起与鼓励一番。真正的摄受信众,日常教化,还是要靠当地寺僧(尼)的努力!这是最平实,最有效的向信众宏法,而自己也能因而日有进益的办法。至于写作,一方面要练习写作,一方面要能适应现实佛教的需要。如在这一方面,能下一番功夫,做到文义通顺,而所写的合乎信众与佛教的需要。那末,现在的佛教刊物,都在闹稿荒,文稿那里会没有人要呢?
至于向僧众讲学,为一异常重要的事,希望有人为此而发心。过去中国佛教,开大座的讲经法师(也是教育法师的),长江一带,本来不少。但这些不足以适应现代教学的。经抗战动乱,早就衰落了。虚大师门下,于义学而深尝的,并不太多。问题是;虚大师的提倡佛学,原是以应用宏法,整顿僧伽制度为重的。专精义学或潜心著作,对狂风骇浪般的中国佛教,不免有急惊风与慢郎中之感。文绉绉,酸溜溜的佛教秀才,能有何用?所以提倡佛学,或派人去国外留学,都着重于如何革新佛教,联系国际佛教。而当时的佛教界,清末以来,一直在惊风骇浪中过日子;这是现在一般佛教青年,所难于理解或想象的。佛教界需要人才,需要应付社会,维持寺院的人才,不是深通佛学的人才。于是从佛学院出来的,或在佛学院任教一期二期的,有机缘的都受记了,当家做住持了(没有因缘的,多数在僧海中消失了)。佛学院的修学与任教,与过去住宝华,住金山,可说异曲同工,都是受记作住持的过程而已。在这种情形下,佛学院一直办下去,一直不能产生人才──佛学的人才。佛学院师资的品质,无法提高,而且会找不到老师。这种情形,现在的台湾佛教界,显然是更严重了!
于佛学曾有某种程度修学的,如能发心在学院教学,不必问学院办理得怎样,只要自己肯于此用力。「业精于专」,自会于佛法深入起来。自己的理解深了,深入才能浅出,才容易使人理解,学的人也就容易进步了。近十年来,去日本留学的人不少。在日本,主持寺院的,主要是大学毕业。这是一般的佛教;佛学人才,并不是这些人。日本过去与佛教的关系很深,能珍惜与日本精神深切相关的佛教文化。所以修学硕士、博士学分的,多数人不离于学。有从事一般教育而附带研究的;一部分人,从助教起,始终与佛学不相离。十年、廿年,就各部门而各为深入的研究,虽不免零乱,而到底学有专长,人才辈出。这都以所学为基础,从服务于教学,教学相长,久久而后有成就的。现代的学问,不能依赖个人的天才,而有赖于多数人的努力。尊重别人,接受别人的研究成果,而自己更进一步。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向这一方向走,人才也就充实而提高起来。这些学者,对一般的佛教活动,没有太多的影响,但影响还是很大的。力量生于信仰,信仰来于思想(这就非有信仰与思想的学问不可),如真能于佛学深入,融集佛学的精英而发皇起来,凭借佛教固有的信仰潜力,其前途是难以估量的。面对现代佛教的师资缺乏,佛学院的陈陈相因,不能提高品质,觉得从教学相长中造就师资,实为唯一可由的途径!现在中国佛教,固然没有日本那种学术环境,但未尝不能从教学相长中,去自修深造。对佛学而有法喜,有兴趣的,尤其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何不选择这一方针,以发挥自己,贡献佛教呢!
「业精于勤」,「业精于专」,佛学也是不能例外的。中国佛教界,一向不重视学,得不到鼓励,还可能受到摧残。于佛学而有兴趣的,也就很难贯彻始终,毕生为佛学而献其身心。特别是现代台湾,摄受信众,宏法宣讲,打佛七,传戒,参加佛教会,作佛教的国际活动:似乎佛教的人才,非这样不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如成为这一型态的人才,即使于法义积有基础,也很难再有进步了!有的重视对信众宏法,通俗布教,觉得这样才是办法。于是对佛学理论(实际上是一般的),讥之为「天书」。可是事实终是事实,等到要办佛学院、研究院,甚至想办大学,就会发现问题──师资缺乏。于是乎僧伽教育,请居士来主持;请几位居士来担任课目。怎么说,怎么宣传,是另一回事;师资缺乏,或师资的内容不坚强,却是事实。留学,虽然说缓不济急,仍不失为补救的好办法。问题还在大家有一番认识,要专、要久,为教学而奉献身心,从教学相长中,不断提高品质。否则,也还只是有利于宣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