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逝十五周年祭
■ 曹旭
母亲患病,实际上已经很久,开始是神经衰弱,后来是妇科病。怀念母亲的日子里,翻阅母亲当年给昱弟的书信,才知道那时她还有血压低等杂症。获疾患病,与人在所难免,问题是当年她仅四十多岁的壮年,却饱受病苦的折磨,而且终要被病魔击倒、蛀蚀、销毁。
每一种病都是有前因的,是与人与情的矛盾和冲突的结果。母亲当年家破母丧,相继两大打击,不出两载,其苦难困厄,难以想象,不堪回首。母亲第一次住进许昌县医院,应该有很长时间。时年,我虽年少,但是,至今还记得那里的大夫和母亲的病友。县医院原来的茶房,规定探视时间保持院室安静而用的铁栏,那走廊里浓浓的苏打水气味和暗暗的银灯,那水房里自来水的响声和破烂的窗棂里投入的晨曦,这一切,仿佛如昨。那时,我正学吹竹笛,幼稚的乐声也许会给母亲一点儿的安慰。我总守在她的床头,靠着洁白的被单。那时,我并不清楚母亲的痛苦,一个少年只会为拾到一本图文并茂的侦察兵习武手册而惊喜,为不得不还归失主而委屈落泪,哪里知道母亲遭到劫难后的累累伤痛。
此伤未愈,母子相依为命的岁月中,我外祖母的过世,对于母亲无疑又是一轮打击。母亲哭哑了嗓子,被送回寄居的租房,病卧陋床,惊恐中已无勇气再赴外祖母的殡葬。现在看来,那时我是理解母亲的。我清晰地记得母亲靠在床头的土墙上,用手比划着让我代她前去的神伤模样,透过那草房的矮门,有傍晚的一线微弱阳光,投在她无力的手指上,那手指必是冰凉的,她的神经触觉必是惊颤着难以安抚。我愿意母亲在家,护她在家休养,因为我在灵棚外面听到一位亲戚高声对众人说:“不来怎么行,就是病倒了,抬也要抬回来”的时候,第一次感到亲戚的冷漠。一个没有了家,又失去了亲娘,拉扯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却还有一场销毁她的根本的厄运正在酝酿,从那悲苦的岁月深处,在无人知悉的夜里向她扑来。我可怜的母亲。
母亲脾气不好,这是印象中的。十几年过去,现在可以推想少女和青年时期的母亲,是恬静而温柔的,在世的旧人、同龄的故友、还有她的学生都有口碑。我想,她脾性的改变仍是病苦的余孽,健忘、急躁、神经质,本不属于她。据婶子说,还是少妇时的母亲,听到一门之邻的婶子家短了食盐,无以为计的时候,母亲不说什么,回屋剪掉一头长发,去街上卖掉,送钱给婶子,帮扶度日。事过二十余年,婶子提起往事,仍含泪哽咽,一屋人闻此旧情,莫不伤怀,有汉子难以自控,当众泣不成声。我相信母亲秉性中的清高和善良,顽强地抵抗着那凶悍的疾苦病魔,而且,她的血脉也不曾断流。当她的孙子,在一次晚餐中,忽然悲声恸哭,众多亲朋莫名其妙的时候,我知道那是他看到一位漂亮的阿姨把一条生活的泥鳅筷入了热汤,亲临了死亡的缘故,我更清楚那是我的母亲血液中的善良因子,流传给她的孙儿的缘故。
恶魔要害人,首先要蛀蚀她的肉体。但是,疾病可以夺走她的身体,却永远无法夺走她的品质和性情。一个平常的妇科病,因为儿子的无知、亲者的疏忽和她的畏惧,终是恶化为癌,只用半年的时间,便夺走了她仍然年轻的生命。
临终之前的半月,母亲已经只能靠杜冷丁来抵挡病痛的折磨。一天,我为她轻唱“洪湖水呀浪打浪”的时候,她应该是听到了那熟悉的旋律,很安静地从半昏迷状态里缓缓苏醒过来,用那遥远的恍如旧梦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喃喃的道出她最后的遗言,她说:“你受苦了”。
我受苦了?您一生多难,一世清苦,病魔缠身,半年折磨,体重只剩六十多斤,生命危在旦夕,却还记挂着您那已经是青年的儿子,还记挂着别人,在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还为他人着想……
子欲养而亲不待。子已成人,您却已灵登仙台。母亲,您身躯虽隳,音容依在,养育恩泽,终生图报。母爱无边,惠及儿孙,想您念您,与日俱长。
母亲,我会好好对待世上的亲人,善待您未曾谋面的儿媳和孙儿,善待您的小儿,善待天下一切如您那样善良的人,那世上的好人,那贫苦的人们。今天我和泪书写着往昔的时光,就是我给您和您们的承诺,也是自悟自省的祷告和对您深深的缅怀。
(2007年4月16日写于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