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烛光》第一章 生逢荒年
引言
四月,春色已临大地,旭利用工作间隙到许昌市档案馆翻遍“许昌地区教育局”、“许昌地区第一高级中学”全宗档案,希望从厚厚的历史档案中搜寻到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
昱发来短信:“类如李清照、蔡文姬、上官婉儿……在你的记忆里咱妈喜欢或更像哪一个?”
“蔡文姬”!
对,就是那位被曹操从匈奴赎回许昌的“蔡文姬”。这是兄弟之间冥冥中关于母亲的又一个相同答案。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一拍心儿酸,二拍催人泪,三拍不忍闻……
我们的家乡在地处中原腹地的许昌。这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从人猿相揖的人类之初,到唐尧高士许由,一代枭雄曹操,开“吴带之风”的吴道子,都使这个城市在浩瀚的中国历史中声名鹊起。同时,作为地通中国南北的咽喉要道、军事重镇,历代的战火也在这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痕。
我们的母亲,名讳俊华,姓陈,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
母亲出生的这一年春天,麦子刚刚抽苗,接连不断刮起的黄风吹散了所有途径这里的乌云,许昌遭遇大旱,土地龟裂,小麦减产,仅收二三成。就在头一年的夏秋之交,连绵的大雨造成许昌许多农田被淹,收成锐减,老百姓还没有喘息过来,这一年再遇灾荒。老百姓通过各种方式祈祷老天爷能够降雨救急,到最后干脆把庙里的神像抬出来,搁在太阳底下暴晒,希望难以承受暴晒之苦的菩萨显灵,上天求雨,结果依然是徒劳。
这一年也是祸不单行。人们还没有从春旱的恐惧中缓过神,到了夏天,成群结队的飞蝗自东北黄泛区而来,犹如一大片黑云把阳光遮蔽起来,飞蝗振翅的声音就如同刮起狂风,遇到只要带青色的植物,就会轰然落下。一棵高粱从上到下可爬上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蝗虫,吞食叶片,哗哗作响,不消片刻,一颗高粱就被吃掉,一片良田就被吞噬干净。最初的时候,惊慌失措的农民还拿树枝轰赶,挖坑掩埋,用火焚烧,但是,蝗虫实在太多,人们作的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蝗虫过处,勉强灌溉的秋禾被一扫而光,赤地千里,秋季绝收。冬季,灾荒严重,延续到次年春尤为惨重。老年人说:这是光绪三年(1877年)年馑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大灾荒。
灾荒是大面积的,整个河南都在这场浩劫之中。粮食奇缺,粮价暴涨,小麦由10元1斗,涨至100元1斗,后来暴涨到800元1斗。一些外地粮商本以为能借机发笔财,运粮食到半路却被人劫杀。手里有点钱的富豪也趁机兼并土地。被老百姓视为命根子的田地,在平时需要五十块银元才能买到手,这个时候也被贱卖,一斗小麦可以换到一亩田地,有的地方两张厚饼或者两竹篮子干红薯叶就可以换一亩地。年轻的少妇只要有人管饭,就愿意跟人走。即使如此,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交纳军马饲料。那些无力交税纳赋的农民被逼得无路可走,只能扶老携幼逃往他乡。农村十室九空,鸡犬不闻,许多破败人家,大门洞开,庭院蒿草丛生。穷人个个骨瘦如柴,许多人倒在地上无力站起来,嘴里流股黄水就断气了。饿死的人随处可见。刚开始,还能用一张草席卷起来掩埋,后来掩埋的人也饿得没有力气,干脆就把死者随便遗弃到路沟内,或挖个坑盖把土草草了事,随处可见尸骨狼藉。人吃人,易子而食者时有耳闻。
我们至今还能从比母亲年长的老人那里感受到当时惨绝人寰的场景:许多村庄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偶尔听到的哭声是临死弃婴发出的悲鸣,野狗在土堆里掏出浅埋的人尸撕咬。
此时的华北,此时的许昌,犹如人间地狱!
母亲就是在这样一个灾荒之年降生到贺庄村陈家。
贺庄村在许昌县是个大村,因村北有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渊的墓冢,所以村子又叫冢贺,自古就是一个族群聚集地,西汉末年有制钱作坊,唐朝属颍川郡颖阳乡,到了明清和民国初期属孙家保,1941年属许昌县灞陵乡,改称贺庄,村民多以贺姓为主。村子后依一个叫玉皇岭的平岗,南面是许昌到襄县的许襄古道,不过,千年的古道早已成河。母亲祖辈所居的村子就是这么一个上风上水之地。但是,母亲的祖辈并不是贺庄的老户。对于母亲的祖辈,也有三种说法。一说:母亲祖辈原系安徽,姓程而不是现在的陈姓,明朝为官宦人家,后来为避难逃到许昌隐姓埋名,易姓为陈,最初是兄弟二人,一种田,二出家当了和尚,祖坟位于现庞庄大路正中的玉皇岭坡上。另一说:陈氏来源于许昌县长村张附近康庙南的老户陈,清朝中叶迁居来到贺庄。三说:数代之前,从河南陈氏太极拳发源地陈家沟迁居,因为陈家前代有一个武艺高强者,夜半追贼,提起一口破缸隔高墙抛扔出去,砸中窃贼,第二天,在野地发现已经死亡。此一说盛传。
陈姓在贺庄属于外来户,但却是庄子里的大户,最鼎盛的时期,陈家的宅院有半条街长,人丁兴旺,远近闻名。
母亲父辈有兄弟两人,我们的大姥爷名讳国均,妻名讳许仲妮,未生育子女。母亲的生父讳名国志,母亲的生母讳名任妮,母亲兄弟姐妹六人,大哥陈俊生,二哥陈俊岭。母亲在姐妹中排行老三,上有大姐陈俊英,二姐陈俊枝,之后还有一位小妹陈俊兰。
大姥爷是陈家的掌柜,
姥爷比大姥爷小十岁,虽然忠厚老实,平时话不多,但是勤劳手巧,除了种地是一个好把式外,盖房子、作粉子、下粉条、烹饪、打铁、木匠、烤烟等手艺无所不能,并且身怀武艺,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威,是村子为抵御土匪成立的“红枪会”成员,后来还当过贺庄两任的生产队长。
姥姥出生于书香门第,娘家就在贺庄西面不远的任庄,父亲是位晚清秀才,母亲是大罗庄一大户人
母亲的大哥陈俊生,年少时曾随童子军远行山西,18岁就担任中学的校长,并且还娶了一位能吃苦、会过日子的妻子吴玉梅,据说,她家与村子里的乡绅贺升平还有亲戚关系,那是一位早年留学东瀛倭国、参加孙中山同盟会和武昌起义的知名人物。大舅年轻时对其多有拜望,
母亲出生那年,全家有十口人,房屋只剩两间半,靠着两亩半贫瘠坟地、大姥爷和姥爷去给人家扛长工养家糊口。至今,我们都深深感念姥姥、姥爷,他们能够在旧时代里对母亲不离不弃,不仅把母亲带到人世,而且悉心照顾、养大。因为在那样一个岁月,添一口人,不仅需要基本的口粮,而且还需要面对生存困窘的勇气和坚韧。那个年代,因为生存困难,一些人家已经把孩子变卖、抛弃。一个不需要人照顾的幼童只能换一斤小麦,直到这样的交易也无人肯做,不忍心眼看着孩子活活饿死的家长就把孩子偷偷遗弃在城内,希望好心肠的人捡去。但是,有能力领养这些孩子的人家又是屈指可数,大量的弃童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深深的寒夜,哭声凄惨,令人心碎。许昌城南关有一对夫妇,看着幼子饿得奄奄一息,没法子救活,救活了也没法子养活,不忍心孩子活活饿死在眼前,干脆就把孩子活着埋掉。有一户人家断炊后,不懂事的孩子缠着母亲要吃喝,哭闹得其母万般无奈,烧了一锅开水,把孩子捺进锅中活活烫死。
对于母亲来说,生在陈家应该是一种幸运。
陈家人口虽多,但多半都是勤劳能干的,起码能一个照顾一个,所以,母亲来到人世前后,尽管贺庄已经有100多人出去逃荒,因饥饿而死绝18户,但陈家靠着杂以树皮、野菜之类的“食物”充饥,勉强糊口度日。
母亲出生后不久,许昌县长换为东北人李峰。原县长王桓武因征粮有功在头年六月升任南阳专署专员,在离职前还指使其亲信以请吃酒的手法,在6个仓库各敲取小麦20石,变卖后装入私囊,当然,他最终也没有逃过被愤怒的老百姓活埋的命运。与此同时,由河南有良知的人士组织的哭诉团到重庆国民政府那里痛诉河南灾情,也有了一点结果。这一年的春季,蒋委员长急派大员疾赴河南视察,抚慰灾后余生,救助农耕。河南各界也通过各种方式开始展开赈灾,许昌一些地方设立舍粥场,杯水车薪,救济一二。距离贺庄不远的八里桥关帝庙就设有舍粥场,包括贺庄在内的远近村民,拖着无力的身躯到那里喝口粥饭来维系生命。
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许昌人都尝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
尽管倭人军队分别驻扎在城东邓庄到城北至长葛的几十个村子里,但是城西也并不安静。不时传来倭人到这个村子烧杀,到那个村子强抢粮食、树木、牲畜的消息。距离贺庄仅一箭之地的庞庄、黄庄遭倭人军队的踩躏尤其惨重,而庞庄南地就是陈家的祖茔。
贺升平不愿侍敌,从城里许昌霸陵中学返回贺庄,把家藏的大量书籍埋的埋,送亲戚家隐藏的隐藏,其中,有一部分藏到了我们姥姥家的阁楼里。凭着他曾经留学倭国早稻田大学的经历,倭人和维持会尚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是村民仍会经常受到倭人和伪政权的骚扰,今天为抢修平汉铁路征工征料,明天为倭人军队强征物资,抓丁拉夫。一些村民受倭人诱骗,也开始种植罂粟。
姥姥、姥爷总是想方设法来应付倭人和伪政权的索派,一天到晚唉声叹气。
日子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后来,贺升平这样的人物也被伪政权囚禁。
本来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母亲,在这样一个氛围里,哪里还有什么童年的欢笑!
老百姓私下传唱的民谣:“北风起,满地霜,倭奴人寇进许昌,杀我姐妹夺我家乡。中华好男儿,岂容小东洋,立即收拾上战场”,代替了母亲应该呀呀学唱的儿歌;东躲西藏躲避倭人和上门勒索的伪政权差役,替代了童年该有的游戏。
食盐奇缺,价格猛涨到一斗麦只能换来半公斤盐。辛辛苦苦打下一点粮食,也被倭人抢去。一天到晚是红薯、红薯、红薯。“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渴了啃块生红薯,饿了吃把红薯干儿,或者揣上几块蒸红薯。对时年只有一岁多的母亲来说,搅成泥儿的蒸红薯也成了主要的食物。
大姥爷和一身武艺的姥爷,在强权面前也不得不去出苦力。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倭人投降,家里人紧锁的眉头才算稍稍舒展。
村子里有人燃放鞭炮庆祝许昌光复,各家张罗着新日子的开始。
因为家里有读书人,加之天资聪慧,母亲发蒙比较早。2岁的时候,其胞兄陈俊生开始教她学习识字。姥姥尽管不识字,但从小跟随其父耳濡目染,记忆力非凡,所听戏词,过耳不忘,《三字经》、《百家姓》顺口而出,母亲跟着朗朗背诵,笔笔习练,很小就展示出在学习上的天赋。
母亲三岁多些,已经能够写上几个生字。
倭人撤离许昌滚回东瀛岛国后,一些逃难的村民陆续返回村子,但是,好日子并没有来到。
本来种植烟叶是陈家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但是,在那个岁月,农民进城卖烟并不容易。民国时期,许昌城内有徐(徐立吾)、孔(孔绍周)、牛(牛敬亭)、周(周锦堂)四大家族,垄断着当地的经济命脉。街道上还有“四大天王”、“八大阎王”、“总阎王”、“阎王腿”、“十大恶”、“五大霸”、“八大赖”等形形色色的人物。
倭人前脚走,国民党的县政府、县党部、三清团等各机关陆续返回城里,各种势力为选参议会开始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伪政权残留下来的势力和土匪合污,还不时流窜到村庄杀人越货。老百姓依然苦不堪言,当时流传一句民谣:“军官总,党团参,新闻记,保甲长,青年军,荣誉军,军警宪,青红帮,税务员,财东掌,为虎又作伥,闹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