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童年的青梅酒
■ 曹昱
曹操青梅煮酒的故事发生在许昌。许昌正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我虽少年离家,但童年的经历始终不能忘怀。闲来走笔,出差游历,读书看报,时常会为一物、一事而触动情绪,又会止不住地想念苦命的母亲,回想那一段充满酸甜苦辣的童年。把这断断续续的片段记录下来,再次还原那一片天空,宛如一杯青梅酒,承载起我无尽的乡愁。
一
文革后期,我们还居住在许昌县河街公社曹庄老宅,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生产队停止发给我们家口粮,全家每月只能靠父亲在工厂里发的二十九斤粮食过日子。日子过得很艰苦,粮食经常不够吃,没有办法,母亲领着我和哥哥到田间地头挖些野菜填补粮缺。许昌地处中原腹地,一马平川,可以食用的野菜自然不少。我们挎着竹篮,跟着母亲,在田间地头寻找那些可食用的野菜。母亲逐一教我们识别这些野味,有“灰灰菜”、“马齿菜”、“荠荠菜”、“玉米菜”、“面条棵(音)”……一边挖野菜,母亲还告诉我们,有一种菜叫“麦狼子”是不能吃的,吃了就会浑身浮肿,弄不好就会吃死人。解放前,因为灾荒过“年谨”,凡是能吃的老百姓都弄去吃了,树上看不到绿叶的,连树皮都剥下来吃。这种“麦狼子”也有人吃,很多人就吃出病来。我们一边听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一边惬意地享受大自然的呼吸。那时候的农村,充满了自然之美,沟壑绿茵,到处是野花、野草,挖野菜的闲暇时间,母亲会牵着我们的手,漫步在村南的铁路边,掐上一把狗尾草,编织成小狗、小兔子的模样,狗尾草纤细的茎、毛茸茸的花柱,拿在手上毛茸茸的,博得我们一阵阵的欢笑。铁路边的草丛里,还生长着一种草,这种草长花之前,花蕾就包在绿色的草茎里,轻轻剥开,里面就是一束嫩嫩的绒毛,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味道甜丝丝的。还有一种茅草,它白色的根是一节一节的,把它从土里薅(念hao)出来,用手把草根上的土撸掉,就露出里了白白的草根,尽管咀嚼草根很累牙,也只是稍稍有些甜味,但是这对于那个时代,一年到头难得见到糖块的农村孩子来说,已经是足以有很大诱惑的稀罕物了。还有一种草叫星星草,很清晰的根茎,上面长满了星星点点的细小花蕾,据说把这种草叼在嘴里,即使是白天,也可以看到星星。实际上,一旦把草叼在嘴上,刚才还绘声绘色讲看星星的小朋友,会很迅速地抽去你嘴里的草根,结果,星星肯定是看不到的,嘴里只留下一堆的细碎花蕾,周围则是小朋友一阵的欢笑。这种善意的小闹剧,也是母亲和我们挖野菜时偶尔要做的游戏。等荆篮装满野菜的时候,母亲就带我们回家制作“菜馍”。先把野菜摘好洗净,加一些调味料,然后,支起“凹子”(一种炊具),把和好的面擀成两个大大的圆形面皮,拌好的野菜均匀地铺在一张面皮上,再把另一张面皮盖上,边上轻轻怕两下,使两张面皮合在一起,随即摊在“凹子”上,一手往“凹子”下添加麦秸或别的什么柴草,片刻,贴“凹子”那一面稍微凝结、变黄,再用另一只手拿着擀面棍轻轻翻动,不一会儿,面香四溢。我和哥哥就等候在一边,“菜馍”熟一张,就争先拿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农村长大的孩子,只要家里贫困些的,大都听说过“面鱼儿”。河南人爱吃面条,过去没有面条机的时候,全靠手工擀制。这些手工擀制的面条,很容易就会粘连在一起,成一个面疙瘩。为了不浪费粮食,同时也能让小孩子不挑拣地顺利吃下去,大人就给这种面疙瘩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面鱼儿”。那个年代,谁家能吃上鱼,简直就如同过年吃大餐。因为,从年头到年尾,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偶尔闻到鱼香,或者难得吃上一片鱼肉,所以,小孩子拿这种“面鱼儿”当“宝贝”,吃一个还要,结果,一顿饭下来,锅里的面疙瘩大都让孩子争抢一光。这样的情景,在我们家里就持续了许多年。依稀记得,我们还在老宅居住,奶奶独住一小间,我们就住在与大伯和三叔一排草房子的把头两间。我经常抱着一个黄色的铁碗,从母亲的碗里寻找“面鱼儿”。为了逗我们开心,做饭的时候,母亲有时候还扔炉膛里一个土豆,然后,告诉我们是烧熟的苹果,我们虽然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也自得其乐,争相食用。这也算是苦中取乐吧。
农村的生活艰苦,再以我们家的特例,家里鲜有肉味。即使这样,母亲也能苦中找乐,在不同的季节,收获大自然馈赠的野味。立夏之后,地上开始爬出来“知了”的虫卵。据说,往往是头年“知了”用“撒尿”的办法埋下的种子生长成为虫卵,虫卵有时候可以在地下许多年,时机成熟就会从地上打开一个洞钻出来,向着洞边的树干爬,没有树就往墙壁上、草丛上爬,爬到一定高度,就趴在那里准备蜕壳。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蜕去外壳的虫卵变成了“知了”,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它的嫩嫩的充满皱褶的翅膀上,稍顷,翅膀便透明如薄薄的玻璃膜,“嗡”地一下飞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便带着我,打着手电筒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寻找“知了”,我怀里抱着个瓶子跟在母亲身后,捉到一只就放进瓶子。有的时候,院子里的“知了”捉完了,就到离家不远的祖坟地里去找。那时候,家里的手电筒也属于比较高档的“电器”,需要节省着用,所以,我们就点着浸透沥青的“油膜毡”,在树下寻找,祖坟地里树多,经常能满载而归。回到家,母亲用做馍的“凹子”把“知了”卵一个个焙熟,不一会儿,一股烧烤的肉香就传过来,我们就会美美的吃上一会儿。有时候,母亲还特意留下一两只活的,放在桌子上,上面扣上一只碗,等到第二天早晨,就喊我们来观察正在或者已经蜕壳的“知了”。杨树长穗的时候,树下会生长出一种小甲虫,金黄色,有翼能飞,老百姓称之为“瞎虻”。如捉“知了”一样,晚上拿着照明物,在杨树下寻找。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抱在手里的瓶子里盛上半瓶水,捉到的“瞎虻”扔进去就不会四处爬窜,回到家,要么用些荤油炒一下,偶尔有鸡蛋的时候,伴着鸡蛋炒一碗,味如山珍。后来,我们搬进市水泥厂家属院居住,晚上的路灯下又会收获另外一种野味——蟋蟀。夏夜的傍晚,家属区的路灯下,母亲搬着小凳子与邻居们闲聚聊天,我们则散在她们四周,手拿着瓶子,寻找乱蹦的蟋蟀。说也奇怪,那个时候,蟋蟀很多,天天捉之不绝。等母亲招呼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收获一瓶子。回到家,母亲在锅上简单地加工一下,就成了美味的夜宵。
二
母亲爱美,尽管在那个艰苦的日子里,不能让她尽情享受美丽,但是,偶尔之间不经意的小物件,也在点缀着贫瘠、枯燥的生活。记得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翻阅母亲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两个已经干枯的白色蝴蝶。母亲告诉我,这是她制作的蝴蝶标本,制作蝴蝶标本也很简单。随后,母亲领着我到村子边上的草地里,不一会儿就捕捉到几只蝴蝶。母亲把捉来的蝴蝶平展地夹在随身带来的书里。几天之后,当我按照母亲的指导,再次展开那本书的时候,展翅的蝴蝶已经成为美丽的标本。后来,母亲还教会我们制作树叶、药材标本的方法,我们从中获得了不尽的只是和乐趣。按照现代人通常的概括,在那个黑灰白的时代,人们的生活简约,色彩单一,不如现在人的生活那样五彩缤纷,即使你有一份爱美的心,也难以在街市上购买到美丽的商品。一次,母亲从城市归来,神秘地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几个红色、黄色的塑料鱼和五颜六色的塑料水草。母亲让我找两个酒瓶子洗刷干净,又找来两个小石头,把塑料鱼和水草用线绳拴在小石头上,我们好奇地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当母亲拴上小石头的鱼和水草扔进瓶子,再灌进一瓶子的清水,一道美丽的瓶中风景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兴奋地举着瓶子,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欣赏其中的美丽,新奇水中的变化。
现在的幼儿园里有手工课,让孩子动脑、动手进行一些小制作。我学龄前的生活是在农村度过的,那个年代,许昌农村没有幼儿园,即使“幼儿园”这个名字也是多年之后搬进城市之后才听说。所以,童年玩乐的内容,通常是同村的孩子在一起叠纸飞机扔、玩沙土、捉迷藏,要么就是分成两派,玩抓特务或“打仗”、攻碉堡,经常弄得小伙伴头上和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最有意义的当数母亲教我们剪纸。母亲拿一把剪刀,找一些红纸,翻来覆去叠几下,剪刀游走,碎纸掉落,再展开,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就成了。惊叹之余,我也尝试着把红纸叠出几个角,但总也叠不成,母亲手把手叠成之后,用剪刀“咔、咔”剪下去,再展开,却是一个胖墩墩的红五星。除了剪五角星,母亲还教我剪梅花、纸人、字等等,这些虽然都是幼儿的手工作业,但是现在想来却不能小看,的确能够增进智力、锻炼手的灵活性。
夏夜的农村,人们都喜欢在外纳凉。我和哥哥跟着母亲要么到村前的铁路边,要么就在家里的院子里,手摇着蒲扇,听母亲讲述古今中外的故事,最有趣的一个内容是数星星。母亲指着浩瀚的星空告诉我们,那个两边有两颗小星星的是牛郎星,紧挨不远的一条光带就是天河(银河),天河对面那颗星就是织女星。夏夜的中原,苍穹空灵,星辰透彻,母亲让我和哥哥比赛数星星,看谁数的星星多,看谁知道的星星名字多。我们查找北斗星,寻找北极星、启明星,在这样充满惬意的星空之下,母亲则给我们讲述一个个美丽的传说,讲述这些星星的知识。那个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传说,也在这个时候娓娓道来。我们知道了张衡和他的地动仪,也知道了夜晚迷失方向可以找北极星辨别方向,我们还知道了月宫的嫦娥,还跟着母亲吟唱歌谣:“初一看不见,初二一根线,初三、初四镰刀月,初七、初八月半边,直到十五月团圆……”。满天星斗常常焕发出我无穷的想象,开始迷恋这一片充满神秘的天空,识字后关注这方面的内容,小小年纪就迷恋上了飞碟探索之类的知识,尽管整个学生时代,一直没有人搭理我的这一爱好,但是,在兴趣的牵引下,我学会了在知识的海洋中寻觅,即使那年考大学,我居然在有限的时间里,超越知识范围学习起了爱因斯坦的光粒子理论,尽管与考试毫无联系,但是,它却为我再次开启了一扇窗户。几十年后,当我再次仰望苍穹,虽然母亲已经不再,而那天空还在,星空依然满天。
猜谜语是童年时期听母亲讲故事之外的又一乐事。上小学以前,母亲教我们猜的谜语主要是些字谜,比如:一点一横,两眼一瞪。(谜底为“六”),安字去了盖、莫当女字猜(谜底为“好”),本末倒置(谜底为“半”),单人旁(谜底为“傍”),一字九口天下少有(谜底为“曹”),水落石出(谜底为“泵”),两点水(谜底为“冰”),千里挑一、百里挑一(谜底为“伯”)……在夏夜的铁道边或者寒冬的被窝里,我和哥哥围坐在母亲的身旁,双手托腮,思考着母亲提出的谜面,寻找着谜底,经常为猜中谜底而高呼,或者为猜错答案而叹气。上小学之前,我和哥哥都能识数百个汉字,能够进行一般的简单计算,现在想来,与这种猜谜语的游戏有很大的关系。猜谜语的乐趣持续了许久,后来稍微长大些,又增加了歇后语的内容,母子三人经常以“屎壳郎趴门墩——充当门墩虎”、“屎壳郎趴公路——充当小吉普”之类的歇后语进行激烈的“对仗“,很是热闹。直到后来进城市之后,母亲艰难地生活,我们也已渐渐长大,再也没有了猜谜语的闲情和兴致。
三
过去,农村孩子上学背的书包大都是用两张布片缝合而成的,复杂点的织上一些花纹、花边或五颜六色的花布,没有制式的专用书包,如果谁能背上军用绿挎包,那就一定能把全校的同学羡慕得流口水。文革时期,曾经有一句“小学不出村,公社有中学”的指示和口号。我就是在本村的小学上学读书。那时候,曹庄是一个比较大的生产队,同村分一队、二队,再加上村子后面的冢张村生产队。依稀记得村小学分五个班级,一个班也就一二十人。报名上学的前几天,母亲专门去了一趟娘家,请善缝纫的大姨用碎布头给我制作了一个小书包,两张蓝色的布片,再加上两根蓝色的背带,虽然简单,但是也使我兴奋了好一阵子,斜背着书包,做喜气洋洋上学状,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逗得母亲哈哈直乐。进城市之后,这种缝制的书包很少见到,学生背的都是仿军用挎包样子的书包,家里条件好一点的,则是从大城市买来有好几个兜兜的制式书包。我也曾经背了几年仿军用挎包式样的书包,但是上初中的时候,却在一次意外中遗失了。没有书包,我只好抱着书本上学。母亲为此很着急,但是,家里经济拮据,没有可用的钱买书包。母亲愁闷了几天之后,再次回娘家,请大姨给我缝制了一个与上小学时一样的书包,这种书包在城市的学校里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我担心同学笑话,很不情愿背它。母亲劝导良久,让我背几天试试。我背着这件“古董”,用胳膊和手尽力遮盖着,一路上,竭力避开所有的人。到了学校,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像针扎一样投来,使我那一点勇气也荡然无存。回到家,我把书包扔掉,闹着再也不背它。最终,我还是背起了它。因为,在母亲一次次的劝导中,我分明地看到,母亲的眼睛里透着无奈和哀伤。我担心我的固执会再次伤害到我的母亲。
身处弱势,生活上的艰难,并没有降低我们对善良和美好事物的热爱。记得在许昌一橡胶厂家属院居住的时候,我们的家实际上只是靠家属院围墙搭建的简易棚屋,正对的就是家属院一栋三层楼的一单元过道,尽管简易棚屋从早到晚都看不到直射的阳光,但这条过道却总是人来人往。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无意之间看到一单元的楼梯下有一只惊慌失措的鸽子。白里透灰的翅膀,黑色的眼圈,红白分明的眼睛,很是可爱。最初,我还以为是周围人家走失的,并没有在意,等在外面玩耍了许久再回家,那只鸽子还在那里转转,上前几步,它躲闪几下,并不飞开。我疾走两步,伸手便捉住它,抱到家。母亲让我放回原处,防止失主找不到,或者鸽子会自己回家。我说,这鸽子可能有伤飞不起来,万一扔到哪里饿死了怎么办?坚持把鸽子留下,失主来找,我们再还给人家。母亲答应了我的请求,抓了一点碎馍喂鸽子。过了半个多月,仍然没有人来认领,家属院有懂行的也说这八成是一只野鸽子。鸽子似乎也很愿意呆在我们家,放在门外也不离开,转转圈就钻进棚屋里去。看次情景,我就正儿八经地养起鸽子。那时候家里难得闻到肉香,更少吃到这种野味,尽管有小朋友建议宰杀吃鸽子肉,但是,我都一口回绝了,母亲也说鸽子没有家很可怜,就这么喂养着吧!啥时候想走就听凭它飞去。母亲喂得比我还细心,专门找了一只破碗,每天刷锅时第一遍泔水不倒掉,放在盆里澄一会,上边的水蓖掉,余下的渣子倒到破碗里喂鸽子。家里米面本身就紧张,有时候,母亲也会抓上一小把“咕咕咕咕”召唤鸽子过来,给它改善改善。记得,这只鸽子前后在我们家养了三个月,直到有一天飞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估计是跟着鸽子群飞走,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几个月,尽管我们家粗茶淡饭,却并没有亏待它。它是不是嫌贫爱富,我们就不知道了。
农村生活的时候,我只听说过“面包”,并没有见过面包真正长什么样子。后来,进了城市之后,我才在同学那里真正见到面包的焦黄、闻到面包的芳香。记得,读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我经常傻傻地想,童年的高尔基在面包房工作,最起码可以天天闻到面包的味道,这让我很羡慕。对于母亲这样薪水的家庭,面包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品,所以,每次经过卖面包的地方,我总是贪婪地闻闻味道,奢望着能有一天亲手拿着它,尝尝它的味道。第一次吃到面包,还是母亲骑自行车带着我从外面回来,过五一路消防队门口不远,一位妇女扎着自行车站在马路边兜售面包。我老远就闻到了面包香,就给母亲嚷嚷着吃面包。虽然,那时候一个面包也不过五毛钱,但是,对于我们家来说,五毛钱可以是几天的生活费。经不住我的一再央求,母亲停下车子,上前问价,却又黯然地推着自行车离开。我看没了希望,就很不高兴,小嘴厥得可以拴一头驴。走出几步之后,母亲又回过头来,推着自行车再次回到卖面包的那位妇女面前,很痛快地掏钱买了一个面包。我高兴地剥开外面的油纸,里面就是我想念许久的金黄色面包。母亲说:“听说这种面包含有赖氨酸,有助于儿童发育,如果真能长个子,我就天天给你买一个。”果不其然,连着几天,母亲都会给我一个这样的面包。但是,几天之后,就没有了。因为母亲听别人说吃这种面包长个子并不可信,加上家里经济也实在供不起这种奢侈,就此作罢。
(2006年10月27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