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悼念赖万宁
1936年4月，我出生在北平东皇城根海棠花绽放的院落，从生命之初便与四月和海棠花结下不解之缘。海棠花在每年的四月中旬绽放，红嫩娇妍，“繁于桃李，盛于梅。”是点缀早春气息最美的花蕾。四月百花争艳，我喜欢海棠花浅浅的红，淡淡的白，与绿叶簇然一片，无论是绽开的花朵还是沉沉的花蕾都赏心悦目。文人们用海棠寓意佳人，表达着思念、珍惜、慰籍和从容淡泊的情愫。

十年后，1946年4月25日，在北平绒线胡同85号的后院，有两棵开满花朵的海棠树。有一个叫小力的淘气男孩，千里迢迢从重庆来到北平，恰逢我爸爸带我和弟弟从上海到北平，我俩在外婆家暂住。一个人如同世间的一粒微尘，飘渺之中与另一粒微尘巧遇，遇见了一段难以相忘的缘分。初次相见他就萌生了微妙的情感，他爬上海棠树，折一大枝海棠花一跃而下，想不到他把花送给了我。美丽的海棠花美丽的邂逅，弥足珍贵的相遇，是我俩生命中最唯美的瞬间，为我们的相识增添了浪漫色彩。人之相识全凭际遇机缘，偶然得之，有如羁旅邂逅。我的运气真好！我原本得到一枝海棠花，没想到遇到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他给了我充满温馨和浪漫的春天，结成了我俩一生的情缘，使美妙而浪漫的邂逅成为瞬间的永恒，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彼此都深爱更完整的幸福呢？

海棠花开花一年春，海棠花是我们的命运之花，它象征着美丽、多情而又无常的命运轮回，它包含了我们太多的人生寓意....。海棠花是我们成长的历史见证，因此，我们更加钟情海棠花，小力感慨地说：“我爱海棠花，一枝海棠花的艳丽胜过花的海洋，不管经历了世间多少沧桑与沉沦，海棠花永远在我的心中，不管我多么苍老，海棠花的情缘永远铭刻在我心底的记忆深处，每年的这天我总要看看海棠花，怀恋在海棠树下玩“过家家”的浪漫。”

48年后的1994年春来早，又是4月25日，星期一 。那天，我意外地发现窗外的海棠花提前凋谢了，娇艳的花瓣儿散落满地，树上长出了绿叶，花儿也是生命，很有玄机的，我对粉色花瓣飘落的感叹，婉惜海棠花的红颜薄命！突然传来小力猝死的噩耗。冥冥之的安排竟有如此的巧合，就在我们相识48年后的同一天，死亡之神突然从天而降，带走了我的小力。生命像是天上的一颗流星转瞬陨落，那些幸福甜蜜的过往随他远去。曾经的美好，一个转身，物是人非阴阳两重天，一眨眼，昨天的快乐，喜怒哀乐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今天的悲伤。誓为白头偕老，他还是无可挽回地逝去了，最终还是留下凄苦的我，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同生共死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孤单的我，无处话凄凉，谁爱谁惜谁知余？

1996年4月25日，是小力逝世两周年忌日，又是我俩相识50年的纪念日。今天，又是与往昔一样的晴天，白云朵朵飘浮在蔚蓝的天空。医院花园里也有两棵海棠树，我每天上班都路过，关注海棠树的花开叶落已为习惯。冬天原本光秃秃的海棠树，春天里一片新绿，阳光下粉红色的花朵满枝头，海棠花依旧笑春风。上午11时是小力离世的时刻，我独自走到海棠树下默哀祭奠，春来人不在，哀哉！眼前回放那难忘的镜头，思念绕心，心渗思念。

三年前，我和小力曾到当年摘花的海棠树下赏花怀旧，故地重游，回忆那蕴含着幸福的悠悠岁月、小力深情地说：“我们就是在这棵树下相识，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在南方没见过这么艳丽而淡雅的海棠花，所以，就有窜上树摘最美的花，送给我最喜欢女孩，同时也把我的一生给了你。”人生最动情莫过于这生生世世的承诺的真言，我很感动，却又矫情地说：“10岁男孩就早恋，在四十年代你就花心！”他辩解说：“我要更正，不是花心，是从一见钟情到一辈子的真情。”如今，海棠花依然，此情此景与谁同？微风吹来，一片片花瓣仍以优美的舞姿飞落地上，缤纷的花瓣落地为泥。此时，又有谁读懂花瓣惆怅？又有谁能理解花瓣的哀伤？我走到树下，海棠花瓣在瑟瑟的风中飘落，飘逝……花雨漫天飞翔，小力渐行渐远。我捡拾一朵朵落花，像片片孤零的游魂，我仿佛听到一片片枯萎的生命，在飘落时那声最无奈的叹息，捡着，看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海棠花儿落地，来年还可再生；爱人伤逝，何以修复？

我回到办公室，望着窗外发呆，黯然神伤，心中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悲凉。想起小力满盈爱的双眼和灿烂的笑颜，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领会到很多生命的美丽和深刻的内涵。海棠花无奈的飘零，铺满了一地的惆怅。风中徘徊的舞姿，是对生命的渴望，似诉说着对世间的眷恋。落花在空中徒劳的挣扎，试图让自己缓慢的落下，但敌不过引力的呼唤，最终湮灭为大地的尘埃，空留一道凄美如烟的弧线…… 几十个春秋的来来去去，花开花谢，芳菲一季，漫长如生命之久远，短暂似生死之一瞬，海棠花包含着多少无法所说的哀伤。其实，生命又何偿不是如此？我没留住小力，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离我远去…… 


自从小力去世，我一直想摘一枝海棠花祭奠他，然而，一朵花也是一个弱小的生命，折花只能安慰一时的心情，不如静静的望着它，把它的镶嵌在记忆里，弥漫在岁月中。没想到，好心的护士长张宝娥在我办公桌上摆放一瓶海棠花，她说：“我看见你在海棠树下徘徊，我知道你喜欢花，我求人上树剪了一大枝。”我欣喜地说：“我和老赖相识于海棠树下。今天是他逝世两周年纪念日，我一直想摘枝花祭奠，只有你懂我的心思，你了却我和老赖的心愿。我和老赖都感谢你！”这是继小力送我海棠花后50年，又一次得到我钟爱的海棠花，感怀最初的送花人，奈何人已去……正如李清照《孤雁儿》所云：“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我的心境又如诗人那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用沉郁凄婉的语言，道出伤心至极之人最深沉细腻的真实情感。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海棠花急忙赶回家，进屋我第一时间把花献给小力卧室遗像前：“小力，我送给你海棠！”我装在两个花瓶，准备分别摆放在他的遗像前和书房的骨灰屋前祭奠。我对小力说：“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50年前你送我海棠花，今天让我以最爱的海棠花祭奠你！小力，你在天上看到了吗？感谢你的海棠花给了我最美丽的初恋，最宝贵的的爱真爱和最完美的婚姻。如今，我俩已是天人永隔，然而，心中的海棠花何曾失色，又何曾凋零？我多么想重回那段岁月，我俩能在一起回忆那美好的童年……”


在我拿着另一瓶海棠花转身走时，突然发现床头柜上的台灯不知何时奇迹般地亮了。我不相信鬼神，但在这个世界中确有很多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情，因为无法解释，也就充满了无限玄机，给人以遐思。 冥冥之中我感到这是小力的应答，你一定看到了海棠花，听到了我的呼唤！海棠花是我俩相识的见证，是海棠花有灵？这是灵魂的沟通，你在用电波告诉我你时刻陪在我身边，我觉得特别亲切，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将海棠花浸染得无限凄美。我环顾四周只有孤单的我呼唤着：“小力，你在哪儿？我看不到，好想你……”我不迷信，但百思不得其解。所谓“灵异事件”指的是各种非自然，灵异事件，即各种非自然，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在彻底唯物主义的教育下长大，作为一个无神论的共产党员，我不相信有天堂或地狱之说，但这桩惊人怪事是我亲眼所见，绝不是幻觉。当时是18点，室内明亮；我与床头柜相距2米多；床头柜上是老式台灯，手动开关（那时还没有声控、遥控台灯)。我万分震惊和感动，无法解释其中的玄机。不知这到底是天意还是巧合？是爱的渗透，情感的传递？是小力灵魂对我的应答？


我双手把骨灰白屋放到书桌，揭开白色大理石屋顶，手捧骨灰柋，好似又看到了我的小力，无声的悲哀弥漫，我的心似乎被抽空了，我顿时不能克制，泪水从心里涌出来，涌进眼里，滴在骨灰上。我精心拣出一块蝶形白骨，用透明纸包裹，放进小力送我的老唱机造型八音盒的抽屉，上面安放着海棠花瓣。八音盒奏起音乐，好像是你对我诉说衷肠…… 整个世界都睡去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有我和你的灵魂，泪水无声滚落，流过了面颊，流到了嘴角，流到了脖颈，此刻，我不知能用什么话来表达感情于万一。我打开心形吊坠，又拣出一块小骨，连同小力的胎发和他送我的相思豆，固定在心形坠的一侧，另一面镶着小力的相片和棠花。此后，我将戴着项链，陪我走遍天涯海角，我们时刻相守，永不分离! 


海棠花瓣的思绪荡漾在童话世界里飞翔，寄托着对亲人无言的缅怀和无尽的思念，曾经的美好已镌刻在心底。我在海棠花的静美中享受着孤独，在孤独中享受着美好的回忆，陶醉在曾经的温暖里……


                                           小燕哀悼  1996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