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与角色:胡适在《自由中国》的言论解读
胡适对《自由中国》的参与和在《自由中国》的言论,表现出很明显的矛盾心态。这种心态主要归因于胡适身负自由主义领袖和流亡“政权”同盟者的双重角色,体现出在非常情势下一个老派自由主义者思想意识中“国权”与“人权”的紧张。
胡适对于中国政治的言论参与,五四以来,除了抗战期间担任外交工作一度无暇顾及外,几乎没有间断过。他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主要通过创办主持言论刊物来实现。他创办或主持的《努力周报》、《新月》、《独立评论》都已为人熟知,有关这些刊物的专门研究亦日见丰富。不过,对于离开大陆之后胡适等人在台湾建立的“最后一个思想据点”《自由中国》,大陆学界研究要少一些①。《自由中国》连续出版十年又十个月;而胡适离世也在该刊结束两年之内,且直接受到该刊关门的影响。所以胡适在《自由中国》的言论(《胡适全集》未收录者多篇)和活动,实际上很能反映他晚年的主要思想取向和心理状态,值得学界注意。鉴于此,本文准备以胡适在《自由中国》发表的言论为主要素材,解析晚年胡适的思想与角色及其背后的意涵。
一、积极与消极:胡适对《自由中国》的文字参与
《自由中国》1949 年创刊,其时胡适寓居美国;1958 年胡适回到台湾任职,两年后《自由中国》因雷震案封馆。《自由中国》在总共 23 卷中,发表的胡适文章计有 31 篇:
1、《<自由中国>的宗旨》,拟于 1949 年 4 月,刊于第 1 卷第 1 期(1949.11.20)。
2、《民主与极权的冲突》,根据 1941 年 7 月在密歇根大学演讲翻译,刊于第 1 卷第 1 期(1949.11.20)。
3、《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作于 1950 年 1 月,刊于第 2 卷第 3 期(1950.2.1)。
4、《史达林雄图下的中国》,原刊于美国《外交季刊》1950 年 10月号,同时授权《中央日报》和《自由中国》翻译发表,载第 3 卷第10 期(1950.11.16)。
5、《致本社的一封信》,作于 1951 年 8 月,抗议国民党当局压制言论,刊于第 5 卷第 5 期(1951.9.1)。
6、《十年来中美关系急趋恶化的原委》,根据 1951 年 4 月在美国哲学会年会上的演讲译出,刊于第 5 卷第 5 期(1951.9.1)。
7、《<自由中国>杂志三周年纪念会上致词》,刊于第 7 卷第 12 期(1952.12.16)。
8、《国际形势与中国前途》,1952 年 11 月 30 日应台湾八学术团体之邀所作公开演讲,刊于第 7 卷第 12 期(1952.12.16)。
9、《东亚的命运》,新年特刊约稿,刊于第 8 卷第 1 期(1953.1.1)。
10、《三百年来世界文化的趋势与中国应采取的方向》,1953 年 1月 3 日新竹讲演,刊于第 8 卷第 3 期(1953.2.1)。
11、《追念吴稚晖先生》,百号纪念和新年特刊约稿,纪念吴稚晖去世,刊于第 10 卷第 1 期(1954.1.1)。
12、《从<到奴役之路>说起——在“自由中国社”欢迎茶会上讲词》,刊于第 10 卷第 6 期(1954.3.16)。
13、《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1954 年 3 月在台湾大学讲演,刊于第 10 卷第 7 期(1954.4.1)。
14、《介绍一本最值得读的自传》,新年特刊约稿,刊于第 12 卷第1 期(1955.1.1)。
15、《“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九百年前范仲淹争自由的名言》,纽约读书笔记,刊于第 12 卷第 7 期(1955.4.1)。
16、《胡适之先生的一封信》,关于近作计划(《丁文江的传记》、《论中共清算胡适思想的历史意义》)情况,刊于第 14 卷第 8 期(1956.4.16)。
17、《丁在君与徐霞客》,《丁文江的传记》第九章,刊于第 14 卷第 9 期(1956.5.1)。
18、《丁文江留英纪实》,《丁文江的传记》第四、五章,刊于第 15卷第 5 期(1956.9.1)。
19、《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原应《中央日报》之约而写,刊于第 15 卷第 9 期(1956.10.31 祝寿专号)。
20、《从争取言论自由谈到反对党》,1958 年 5 月在“自由中国社”演讲,刊于第 18 卷第 11 期(1958.6.1)。
21、《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序》,刊于第 19 卷第 2 期(1958.7.16)。
22、《关于言论自由和反共救国会议》,1958 年 12 月 22 日在台北民主朝社讲演,刊于第 20 卷第 1 期(1959.1.1)。
23、《林肯一百五十年的生日纪念》,在美国之音举办的林肯纪念庆典上的讲演,刊于第 20 卷第 4 期(1959.2.16)。
24、《容忍与自由》,为《自由中国》文祸作于 1959 年 3 月 12 日,刊于第 20 卷第 6 期(1959.3.16)。
25、《给本社编辑委员会一封信》,为《自由中国》文祸作于 1959年 3 月 5 日,刊于第 20 卷第 7 期(1959.4.1)
26、《论初唐盛唐还没有雕板书》,刊于第 21 卷第 1 期(1959.7.1)。
27、《杜威在中国》,根据 1959 年 7 月 16 日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演讲译出,刊于第 21 卷第 4 期(1959.8.16)。
28、《记美国医学教育与大学教育的改造者弗勒斯纳先生》,十年纪念特刊约稿,纪念弗勒斯纳去世,作于 1959 年 11 月 9 日,刊于第 21卷第 10 期(1959.11.16)。
29、《容忍与自由——<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上讲词》,刊于第 21卷第 11 期(1959.12.1)。
30、《虚云和尚年谱讨论》,至《中央日报》胡健中和《自由中国》雷震论学函各一通,刊于第 21 卷第 12 期(1959.12.16)。
31、《赫尔回忆录序》,序美国国务卿赫尔回忆录中译本,刊于第22 卷第 6 期(1960.3.16)。
从上述罗列中可得出几项有趣的数据:
1、根据体裁分析,总数 31 篇中,宣言 1 篇(1),演讲辞 12 篇(2、6、7、8、10、12、13、20、22、23、27、29),时文 11 篇(3、4、9、11、14、15、17、18、19、24、28),书信 4 篇(5、16、30、25),书序 2 篇(21、31),学术论文1 篇(31)。
2、根据文字背景分析,31 篇中,主动投寄 4 篇(1、5、24、25),被动刊载 11 篇(2、7、8、10、12、13、16、20、22、29、30),应约专稿 7 篇(3、9、11、14、15、26、28),外用稿寄载 9 篇(4、6、17、18、19、21、23、27、31)。
3、根据主旨分析,31 篇中针对共与俄国者 4 篇(1、2、3、4),针对美国和西方社会者 3 篇(6、8、9),针对国民党当局者 2 篇(5、19),针对自由派同人者 8 篇(7、12、15、20、22、24、25、29),无针对性的学术、追思文字最多,达 14 篇(10、11、13、14、16、17、18、21、23、26、27、28、30、31)。
4、根据时段分布,31 篇中,2 篇作于《自由中国》创刊之前(1、2),发表于该刊创刊号(1949 年);1950-1955 年比较均衡,每年约发表 2 篇(只有 1954年多 1 篇);1956 年后起伏较大,1956 年发表 4 篇,1957 年未见文字发表,1958年 2 篇,1959 年达 9 篇;终刊年 1 篇。1951 年之前主要是反共抗俄文字,1951年开始针对西方世界、国民党当局、自由派同人发言,但文字总量并不多。学术、追思性文字反而比较多,从 1953 年到 1960 年,相对均匀分布。
从以上量化分析不难看出,胡适对《自由中国》的参与既有积极的方面,也有不够积极的方面。他为《自由中国》确定宗旨,每次回台均到社讲演,每当刊物遭遇政治麻烦时他都出面设法,表明他对该刊起码是有热心、有认同感的。但另一方面,他在《自由中国》发表文章与编委会其他成员相比并不多,与该刊政论格调一致的专文为数更少(发表篇数最多的 1959 年,针对国民党当局的政论也阙如),许多文字并无多少思想性,乃碍于雷震反复约稿的情面勉强而为;思想性的文字大多是演讲辞,属被动发表,显示出他对于该刊的热心和认同感又有其限度。
这两点初步观察,乍一看,相互抵触,难以置信。但实际情形确实如此,《自由中国》同人和胡适本人也都谈到这两个方面。
“自由中国社”同人对于胡适积极发起《自由中国》的功绩一直倍加赞赏。1950 年《自由中国》社第一次座谈会上,总编辑毛子水致辞说:“胡适之先生从北平出来,想从文化上与共产党斗争,去年三月在上海,后来又在台北,打算除出版丛书及定期刊物外,在上海办一个日报,嗣以京沪沦陷得太快,除丛书早已出版七种外,定期刊物迟到去年十一月才出版《自由中国》半月刊。《自由中国》社想以《自由中国》这个刊物造成一个自由中国运动。”①这既是说明《自由中国》的创刊缘由和过程,也是交代胡适的缔造之功及其意图。《自由中国》出刊十年后,负责人雷震仍在文章中陈述《自由中国》筹备阶段胡适在刊名上的坚持。②正因为胡适是《自由中国》最主要的发起人和精神领袖,刊物创刊时同人一致要求借其名义发行③。
《自由中国》刊物上很少看到因其参与太少而不满胡适的文字,但从同人特
别是雷震给胡适的信中,却也很能体会到一些抱怨。例如 1949 年 12 月 8 日雷震
致胡适:“明年新正,拟出新年特大号,务肯先生惠赐宏文一篇,……先生必须
有一长文,本刊在社会上已发生相当号召力,这都是由于先生为发行人之故,如
先生专号不来文,不独减低编辑人之勇气,我们对社会不好交代,因此请先生千
万千万寄来。”1950 年 3 月 23 日又函:“本社同人希望先生至多二个月来文章一
篇,国内人士均希望能读到先生文章。”4 月 18 日函:“顷接各方来函,询问先
生何以不写文章,因为大家非常喜欢读到你的文章。”5 月 14 日函重申此点,并
表示对这些询问“震实无法回答”。7 月 11 日函:“先生不写文章来,我们实在
感觉难以应付也,务盼先生最近写一文章寄来,公私均感。”1951 年 1 月 4 日函:
“《自由中国》发行已十四个月,海外销场日增,读者日众,惟一般读者,渴望
读到先生文章,弟一再函请,未蒙赐稿,不仅弟个人失望而已也,闻先生在美演
讲,至恳将演讲稿寄下(英文亦可,由本社觅人翻译)发表,以馨读者之热望,
千万拜恳。”1952 年 4 月 27 日函云:“……尚有一最苦而最无法自解之事,即先
生不大为本刊撰稿子,本刊系先生之【为】发起人,大家都希望读到大作。”“本
刊先生总是发行人,尽管先生心中有多少不愿意,但是如非先生为发行人,此刊
不易支持,请先生念弟等编辑之苦,多多为本刊撰稿子,一年中希望先生写二篇
稿子,则要求总不算苛刻吧!”④《自由中国》同人从最先希望胡适经常有文章来
发表,到最长两个月一篇,到变成一年之内两篇,其间既能体现对胡适支持本刊
的坚执信赖,也包含着一再失望的怨意。
胡适本人在几次演讲中也都提及与《自由中国》关系的两个方面。
1952年为《自由中国》杂志三周年纪念致词,胡适就讲到他是该刊的发起
人之一,“当民国三十八年初,大陆危急的时候,政府要我到国外去。在没有启
程以前,许多朋友们在南京在上海常常谈到国家的问题,想办一种日报或杂志以
振起舆论。在那个时候,大家就定了‘自由中国’这个名字。当时有几位朋友要
我写一个简单的宣言。因为那时大家的心里都很乱,时间也匆促,没有机会好好
的写。到了三十八年四月六日,上了船以后,在船上才有点时间想想这个问
题。……现在每期在《自由中国》印出来的几条宗旨,就是那时我在船上想的。”
这段话可视为他对刊物的热心和认同的说明;但同时他又表示:“我很惭愧,这
几年担任了一个发行人的虚名,事实上我并没有负责任。我不但没有负发行人的
责任,甚至连作文章的责任都没有负。三年当中,我写的文章只有两三篇;这是
很惭愧的!”①1958 年演讲《从争取言论自由谈到反对党》,1959 年《容忍与自由
——<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上讲词》,也重申了这两层意思。
二、坚守与妥协:《自由中国》里胡适思想性文字的旨趣
胡适对《自由中国》的参与,自我矛盾的情形不仅表现在参与度上,还表现
在思想倾向上。
作为近代中国自由主义的殿军,胡适对于自由人权,尤其是言论自由向来十
分珍视,曾说“自由主义里没有自由,那就好像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
有诸葛亮”②。这一点,在《自由中国》的文字中也不例外。
胡适真正第一篇写给《自由中国》的专文,《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是
对 1949 年 5 月 11 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陈垣《给胡适之一封公开信》的回应,
这封信是陈垣在建国初期见闻北京新气象,感觉“朝闻道夕死可矣”后,向老友
胡适表达解放区人民有言论自由,呼唤胡适转向人民一边的文字。胡适根据此信
为“很漂亮的白话文”(信由弟子刘乃和执笔初稿,以白话文写成)不合陈垣文
字习惯等由,判定是受胁迫而为并经“党作家”作伪,不得不能说明“解放区人
民有言论自由”,反而说明连陈垣“现在已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了”;并进而引伸到
“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的结论。这是在反共话语中申述的“自由”。
在当时的台湾言论界,反共抗俄是最大的政治神话,在这种气氛下指责“共
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毫不困难,也不一定真能代表一个人对自由的坚持。胡
适不仅批评红色地区的“自由”问题,对蓝色地区的“自由”问题也不客气。《自
由中国》第 4 卷第 11 期(1951 年 6 月 1 日)发表了一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
罪》,批评当局违法牟利胡作非为,引起国民党当局的强力反弹和打压,胡适在
美国看到《自由中国》变相道歉的文字,特意写信说:“‘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
自由,不能用负责态度批评实际政治,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①让雷震在《自
由中国》发文表示严重的抗议。
胡适回台参加《自由中国》活动时,更直接鼓励同人争取言论自由,指出:
“言论自由,只在宪法上有那一条提到是不够的。言论自由和别的自由一样,还
是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的;法律的赋予与宪法的保障是不够的。人人应该把言论
自由看作最宝贵的东西,随时随地的努力争取;随时随地的努力维持。”在他看
来,无论什么政府,无论什么国家,凡是主管行政部门的,总是不十分愿意有人
批评,所以要真正做到言论自由,都得人人随时随地去争取。“我们这班朋友们
偶然作一点批评,至少可以养成一种习惯,可以形成一种风气。当政的人起初虽
然觉得讨厌,但看惯了,就觉得批评是善意的,不是恶意的。因此;时间长了,
言论多了,可以使当局者养成接受批评和容忍批评的习惯;一般人民也可因此而
养成了争取自由的习惯。这样,对于国家、社会、政府、人民都有好处。”他希
望无论在朝在野的都能了解,“我们”的希望,是在民主自由这一方面。在民主、
自由方面的努力增加一分,就是“我们”在“自由世界”的地位抬高一分。为此,
在朝的人应该极力培养鼓励合法的反对,合法的批评;在野的人士也应该努力自
己负起这个责任,为国家做诤臣,为政府做诤友。“有这种精神才可以养成民主
自由的风气和习惯。这样才可以在自由世界中站一个地位而无惭愧。”②
胡适也有文字表现自己做诤臣、诤友的努力。最引起关注的,要算《自由中
国》“祝寿专号”上的《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其述说的故事,
第一个是艾氏当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长时,副校长向他报告说,学校各部门首长都
想见校长,谈谈他们的工作,艾氏得知仅学院首长一级就有六十三人时,急忙喊
停,表示完全信任他们,无须“糟蹋了他们的宝贵光阴”。第二个故事说的是艾
氏当选总统之后,一次正在高尔夫球场打球,白宫突然送一急件请艾森豪威尔批
示。总统助理事先拟了两种意见,一种是总统许可,一种是不许可。艾氏看了后,
一时拿不定主意,在两种意见上都签了名,另加一句话:“请狄克替我挑一个罢”
(狄克是副总统尼克松),然后继续打球。故事说完,胡适又加一则“后记”来点
题。他说这两个故事表示艾森豪威尔真有“做一国元首的风度”,而蒋介石缺少
的正是这样的风度。他奉劝蒋介石“从现在起,试试古代哲人说的‘无智、无能、
无为’的六字诀,努力做一个无智而能‘御众智’、无能无为而能‘乘大势’的
元首” ③。这一诤谏,后来引起国民党当局狂风暴雨般的反击。
胡适对自由的坚守还包含继续阐发和反思若干既有自由主义观念。在《三百
年来世界文化的趋势与中国应采取的方向》中,胡适将自由民主与科学文化联系
起来,认为没有科学文化,就难以实现人的价值。他引用中国经书中的“天地之
性人为贵”,来说明中国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承认天地之间“人”最宝贵,但
这种思想却没有制度化,仅是一句空话,但是现在人类有了科学文化,人的地位
抬高了,就能实现了。所以“历史上三百年来民主自由的思想,同科学工业的文
化、工程学的文化同时发生,不是偶然的。”①而在《从<到奴役之路>说起》中,
胡适更对他过去长期信持的“平等”迷思进行当众“洗脑”,表示一切计划经济
和“社会主义”,都是与自由冲突的“奴役之路”。
类似的“洗脑”还有对中国传统思想与自由理念之关系的认识。《中国古代
思想史的一个看法》就特别提出几种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威权与自由冲突的观念
和历史:第一,是老子为代表的无政府的抗议,认为用不着政府,即使有政府也
应无为、放任、不干涉,无为而无不为;第二是孔子、孟子一班人提倡的一种自
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教育人要有一种人格的尊严,一种使命感,参加政治、参加
社会;第三是极权思想,墨家尚同说是没有机会实施的一种极权政治哲学,商鞅
的法家思想则成功实行了“极权政治”;第四是汉初运用老子无为的政治哲学将
极权国家打倒。“秦是以有为极权而亡;而汉朝以有意的、自觉的实行无为政治,
大汉帝国居然能安定四百二十年之久。不但安定了四百二十年,可说二千年来到
现在。”②显然,在他看来,中国古代思想中儒家、道家都有自由主义的因素,而
正是这些因素成为中国历史延续的动力。
先秦诸子虽然内含了一些自由主义因素,毕竟没有直接争自由。胡适有文章
进一步指出,类似“不自由毋宁死”的说法,中国历史上也有。900 年前范仲淹
所说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就是这样的争自由的名言,比Patrick Henry的
名言还要早 740 年。“从中国向来智识份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诤
谏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从国家与
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动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
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③这些说法包含“挖掘古典
传统资源以与自由民主思想接榫”的味道,与“五四”时代要“重新估定一切价
值”的“西化”胡适相比,深化不少。
可见尽管胡适实际参与《自由中国》事务不算多,但从已发表的文字中,仍
然能了解到他对于自由主义的坚守和持续思考。
不过,坚守不等于坚执。胡适在《自由中国》争自由、促启蒙的过程中,既
有不退让的方面,亦有妥协的表现。妥协的情况,在《自由中国》后期日益激进
的情势下尤其明显。
第一件表现妥协的事项,是反对《自由中国》碰触 “反攻大陆”问题。1957
年 8 月开始,为反击“祝寿专号”出版以来当局对自由派的思想围剿,《自由中
国》开辟“今日的问题”政论专栏,系统揭露国民党统治的黑暗,以揭穿国民党
在台统治遮羞布的《反攻大陆问题》打头炮。该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局认为已
经违反了“国策”,发动官方报刊联合起来加大火力围攻《自由中国》,此外国民
党主办的“干部训练班”及国防部总政治部统辖的各军种政工单位,均针对《自
由中国》的言论,举办声讨会,口诛笔伐。胡适看到这个严重局面,在面对同人
的讲话中,一再表示这个“招牌”性的东西,“我们不可以去碰的”①。
第二件,是对自由派同人主张的“反共救国会议”持模糊态度。包括《自由
中国》同人在内的自由派人士一直力主召开各种社会力量共同参与的“反共救国
会议”,以制约国民党的独裁,胡适对此很久未发表意见,直到 1958 年底才在一
次讲演中表示态度。这个态度仍然是模糊的:他以美国 1787 费城会议为根据,
认为几千人或几百人的会议解决不了问题,要开也只能开几十个人的会议,而且
不要新闻记者参加,内容不公开,方便充分发表意见。②实际上是不赞成召开。
第三件,为“容忍与自由”的论述。《自由中国》一再因言论惹“祸”,胡适
每每一方面勉力疏通,一方面转向同人灭火,越来越对同人的激烈批评文字不以
为然。“陈怀祺事件”后,胡适接连在《自由中国》发表《容忍与自由》一文和
《给本社编辑委员会一封信》,希望同人对当局更加“容忍”和“负责任”。
第四件,是对组党问题的态度。胡适原则上赞成“让教育界、青年、知识份
子出来组织一个不希望取得政权的‘在野党’”,但认为最好不要用“反对党”这
个名词,让当局害怕。③这个立场不仅跟不上雷震的步伐,跟他本人 1948 年自由
主义演讲中“容忍反对党”的精神,也不甚合拍。
三、自由派与联盟者:角色的困境
胡适对待《自由中国》的矛盾情形与其所载言论的两歧性究竟何以出现?或
者说一个旗帜鲜明的自由主义者为何会“冷淡”他亲手发起的自由主义刊物和尊
他为领袖的自由主义同道?他本人的说法中透露出一些线索,有的已经被学者注
意到。
例如“发行人”问题。《自由中国》创刊时,同人为了避免党方人士控制,
确保刊物由自由派掌握,并争取较多的言论空间,在未经身居美国的胡适许可的
情况下,议定以其名义做刊物“发行人”。根据国民党当局法律,刊物发行人要
承担法律责任,一个刊物在国内发行而要一个身在国外的人来承担责任,正常情
况下当然不合情理,更不符合“言论自由靠自己争取”的原则,所以胡适很快写
信向雷震表示不满,直言“我最不高兴的是你用我的名字为‘发行人’。这是作
伪,不是发起一个救国运动的好榜样。我想请你老兄考虑,另请一人为发行人。”
①回台讲演也作为主要要求之一提出来,希望“解除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发行人虚
名”,“将来多作点文章,作编辑人中的一个”②。学者注意到这一情况对于胡适
的言论参与是有影响的。
但是,这一情况所能够解释的最多只是《自由中国》八卷三期(1953 年 2
月 1 日)之前。从八卷三期起,发行人变更(先后为编辑委员会、雷震),雷震
次日专程致函胡适告知,并恳切要求“先生前允为本刊多写文章,至希先生实践
此言”,因“本刊在名义上虽已变更了发行人,在精神上仍是先生主持的,我们
仍是守住《自由中国》的宗旨而行事”③,但实际上,此后胡适来文的数量并没
有显著改善。而且,从所载文字思想上的两歧性来看,妥协性的部分大多在 1957
年之后,与“发行人”问题更不相干。
也有学者注意到《自由中国》言论对象的变化对胡适态度的影响。胡适积极
发起《自由中国》时,尚身在上海,国民政府仍控制半壁江山。发起这个言论阵
地,意图在于协助国民党当局“戡乱”,在军事战之外进行“文化战”、“思想战”。
所以其拟定的《宗旨》,声称要宣传自由与民主的真实价值,督促政府切实改革
政治、经济,努力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抵抗“极权政治”的扩张,使整个
国家成为“自由中国”。显然,“抵抗”共产党的意味要超过“督促”国民党。《自
由中国》1949 年 11 月在台湾实际创办时,面对解放军“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压
力更大,更强化了反共的色彩。不过这个阶段很短,1950 年夏朝鲜战争爆发,
美国出手防卫台湾,急遽改变国共军事格杀形势,国民党获得了台湾安全保证,
同时也失去了反攻大陆的可能。国民党开始重建威权体制,《自由中国》,也相应
地由帮闲“抵抗”共产党为主转向以“督促”国民党为重点。关注这一变化的学
者认为,胡适不再担任发行人之后,《自由中国》虽每期照登其手订的《宗旨》,
实际宗旨却已经向“反对党”的角色转变,这与他做诤臣、诤友的理念自有差距,
所以参与不积极。
胡适本人也确曾将《自由中国》与“反对党”联系起来。《自由中国》在“今
日的问题”系列社论发表后,曾汇编成册出版,胡适读后即对雷震说:“这是新
党的政纲吧”①,雷震未加否认。 ②《自由中国》既然逐渐向“反对党”游移,
而胡适不参与党派活动的立场也是一个事实(大陆时期勿论,1949年后自由派
三次组党之议——蒋廷黻组织中国自由党、雷震试图动员胡适与张君劢合作组
党、雷震结合民社、青年两党及本省籍人士组织强大反对党——胡适都拒不参
与),如此解释胡适的消极和妥协,应有一定的说服力。不过,《自由中国》从帮
闲党到反对党,并不是一天完成的,1952-1956 年这四五年,可以说处在二者
之间,何以胡适照样“少写文章”?此说就难以关照。
笔者以为,胡适对于《自由中国》的矛盾态度,有着多种因素,包括上述两
个因素(以及其他可能的具体因素),但还有更主要的因素。这就是老一代中国
自由主义者的思想特质以及 1949 年后对流亡生活时空环境的把握。
经历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尤其是五四启蒙,自由主义实际上成为 20 世纪
上半期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信仰之一。但由于自由主义在中国所发挥的思想功能
主要在于使国家“上轨道”而从根本上挽救国运,不像西方近代市民社会语境下
的自由主义那样专注于个人权利,所以给今人的印象是,他们与其说是在宣导自
由主义,不如说在提倡理性民族主义,充其量相当于耶尔•\u22612X米尔所说的“自由
民族主义”(或译为“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其显著的特点,是他们的“自由
主义言论”的终极目标多指向国家民族权利而非西人所谓个人权利,他们也讲人
权,但他们笔下的人权要么服务于国权,要么平衡于国权③。“五四”一代,表面上
“个性解放”之声高歌猛进,潜伏于思想深层的却是对于国家民族的忧虑。胡
适鼓吹独立人格,就是因为“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
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④。胡
适曾于国民政府初建时期与罗隆基等掀起人权论战,但随九一八民族危机的爆
发,调子越来越低沉下去。直到 1948 年才比较高调地讲争取作为个人权利的自
由和作为自由制度保障的民主,并将自由、民主、容忍、渐进改革作为自由主义
基本内涵加以阐述。但他之所以此时强调自由权利,说自由之于自由主义正如“赵
子龙”之于“长板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许多自称自由主义者的人连基本的
自由都加以否认。胡适曾坦承:“我们提倡自责的人并非不爱国,也并非反民族
主义者。我们只不是狭义的民族主义者而已。我们正因为爱国太深,故决心为她
作诤臣,作诤友,而不敢也不忍为她讳疾忌医,做她的佞臣损友”①。
了解了胡适这一思想惯性,再来看战后台湾所面临的形势和他的角色定位,
有两个方面特别值得注意:
第一,台湾既是国民党最后的统治区域,也是胡适等退居台湾者认为的“救
国”希望所在。
胡适正视国民党统治方式问题,但非仅着眼于台湾一地,而更多是着眼于全
中国。胡适在针对国民党统治方式的时候,毫不隐讳其自由主义立场,所以不仅
心底支持《自由中国》争自由,而且自己利用一切机会发表关于自由民主的意见,
曾在立法院欢迎会(1952 年 12 月 4 日)上说:“民主政治最要紧的基础,就是
建立合法的批评政府,合法的反对政府,合法的制裁政府的机制。”②还在台北市
编辑人协会上强调,言论自由是需要争取的,要把自由看得和空气一样重要。他
曾当蒋介石面批评台湾没有言论自由③。但是,他又是将台湾政治放在全中国政
治的视角下来把握的。他认为台湾政治上轨道有利于收拾人心“光复”大陆,他
也将维持一个起码的反共抗俄的政治存在作为争自由的底线,即争自由以不动摇
“政权”为限。
《自由中国》发刊不久,他致函雷震,表示几个月前拟的《宗旨》现在已经
不够用,“因为那时候中国还保存着三分之二的河山,所以我那四条里,就没有
提国家的独立”④,显然他认为“赤化”的大陆,处于“苏俄的控制”之下,失
去了国家的自由,需要“政府”去“光复”。也许正因如此,因他的争自由演说
引发的国民党党报与《自由中国》之间的一场持续数年的“国家自由与个人自由”
大争论⑤,胡适本人反而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他即不能同意党报主张牺牲个人
自由以争得国家自由,也不愿打击《自由中国》同人对个人自由的顽强坚持;也
正因如此,胡适会对《自由中国》触碰“反攻大陆”问题不以为然,神情严重地
告诫同道:“‘反攻大陆’是一个招牌,也是一个最重要的希望和象征,不但是台
湾一千万人的希望的象征,而且是海外几千万侨胞的希望的象征,还可以说是大
陆上几万万同胞的希望的象征。这样一个无数人希望的象征的一个招牌,我们不
可以去碰的。我们要知道,凡是有希望象征的招牌,都不应该去碰的。况且,我
觉得“反攻大陆”并不是那样的没有希望。”①
第二,胡适既是自由主义领袖,也是国民党形式上的联盟者,为其在台维持
统治提供“道义上的支持”。
因失掉人心而失掉整个大陆之后,国民党在台湾孤岛维持一个“政权”的规
模,特别需要道义上的支持。内战后期蒋介石托付胡适赴美的主要使命,就是争
取美国维持道义支持,曾在信中明言:“此时其缺乏而急需于美者,不在物质而
在于精神与道义之声援。故现时对美外交之重点,应特别注意于其不承认中共政
权为第一要务,至于实际援助则尚在其次也。”②美国的道义毕竟不太可靠,而且
对内政影响有限。其实国民党充分了解,最方便的道义力量便是胡适本人。蒋介
石在大厦将倾之际屡次派专机将胡适从北平“抢救”过来,极尽礼遇,无非因为
胡适有代表“道义”的力量。《中央日报》公开说“胡先生这次南来,应该是国
家民族存亡之秋以及历史与文化绝续之交,自由主义者起而正视事态并且亟谋有
以挽救国运的象征。”③国民党“政权”到了台湾之后,更多的人看到胡适的道义
价值,认为“今日出来号召,只有适之先生这块招牌有力量,而实际负担反共抗
俄,又非介公则不可”④。
对于国民党当局和社会人士的期许,胡适本人也心知肚明,而且也有尽道义
的意愿。他动议创办《自由中国》,“督促”当局之旨有之,更主要的却是“支持”
当局。1949 年 4 月下旬,胡适到达美国后向新闻界表示:“不管局势如何艰难,
我始终是坚定的用道义支持蒋总统的。”⑤他一直以自由主义价值批评当局,但当
国民党权势集团不能容忍而指责其为“毒素思想”加以攻击时,仍委曲求全,一
笑置之。雷案发生后,胡适不满之余依然没有改变这种“道义”的支持,理由是
“因为我若不支持这个政府,还有什么政府可以支持?如果政府垮了,我们到哪
儿去?”⑥。
胡适的角色既是自由主义领袖,也是国民党形式上的联盟者,而当时国民党
的基本性格却是威权主义的。这就使得胡适对进退分寸须有所拿捏。就《自由中
国》来说,当初期过于保守时,他励之以自由要“争取”;当后期日趋激烈时,
他戒之以“容忍”更重要;而无论前期、中期或后期,他都不愿作第一线的旗手
而为一刊物所囿限。他要让自己站在更超越的位置。他坚辞发行人名义,并将此
作为抗议国民党的方式(意在表示国民党破坏了合作的起码基础),写稿也不够
主动,应该与这种拿捏有关。他不太热心于国民党所忌讳的“反共救国会议”和
“反对党”①,对救援触及“颠覆政府”罪名的雷震似乎“尽力不够”,也可以从
中得到解释。
论者常常只注意到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领袖,忽略他也是台湾“政权”的一
个支撑力量,一个联盟者。胡适在《自由中国》的矛盾态度主要与后者角色有关
系(当然这不意味着理念上胡适与《自由中国》同人没有差别和歧见)。正是后
者的角色拉开了胡适与《自由中国》同人的距离:胡适着眼于全中国而对逃亡中
的国民党当局既护持又批评,《自由中国》同人则越来越站在台湾政治的角度瞄
准执政的国民党猛烈批判;胡适的批评是一个联盟者的批评,批评以不决裂为前
提,《自由中国》同人则并无联盟的前提,越来越向反对党迈进。这个距离可以
从殷海光与胡适的互不认可中得到印证。胡适是《自由中国》的精神领袖,殷海
光则是《自由中国》中后期主要的思想代表。殷海光以五四为旗帜开展启蒙,“胡
适思想”是他的方向②。但是,殷海光与胡适发生观点的摩擦也很突出。在经历
吴国桢事件之争③、“反攻大陆”能否碰之争④、容忍与自由之争⑤、救援雷震的
分歧⑥等事件之后,胡适认为殷海光是“书呆子”,殷海光则暗下认为胡适在“倒
退”,去世前不久,曾写信对他的学生谈胡适,说胡适虽然曾经是“时代的宠儿”,
却“始终跟现实的政治权势纠缠不清,所以难免作权势的工具”,“在我同胡适私
人接触时,我的内心立刻产生二人相距千里之感”①,甚至指责胡适是个“大乡
愿”②。
总之,胡适对《自由中国》的参与情况和在《自由中国》的言论,表现出很
明显的矛盾心态,这主要应归因于胡适身负的自由主义领袖和流亡“政府”同盟
者双重角色,体现出在“国难”情势下一个老派自由主义者思想意识中“国权”
与“人权”的紧张。老一代的自由主义者,在民族危亡的时代揭橥自由主义理想,
不可避免地会陷于人权与国权的两难。当政治制度尚处于威权的局面,牺牲国权
而成全人权为他们所不忍,牺牲人权而成全国权亦为他们所难受。胡适明知国民
党当局专断腐败,但为了“救国”,又不愿意“搞垮”它。他自认地位很特殊,
更加自我节制,所以既表达对当局的诤谏,也不断对自由派同人提出警示。然而,
这种紧张在朝强野弱的局势下,往往会加剧内心的痛苦。雷震为民主而坐监,实
际上也是为胡适服膺的自由主义价值而坐监,这个巨大刺激,使胡适陷入极度精
神苦闷之中,心脏病屡次复发,1962 年 2 月 24 日,近代中国自由主义的一代大
师胡适终于在一次激动的演讲中猝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