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胡适的戴震哲学
清代的考证学,对于古籍和文字语言工具的整理,确是有功的。用来建设哲学,确只有戴震和章炳麟二人。然在戴震的时侯,考证古籍,尚限于儒家的经传,环境尚囿于汉、唐、宋明的风气,内的尚未能考证到周、秦诸子的古籍,外的亦没有西洋传来宗教、哲学、科学的环境风气;故戴震的哲学,当然不能有章炳麟的恢大。但我过去读戴东原集,已曾觉得他哲理的精审、出于宋明儒者上的,他本儒言矫正程、朱处,有很多的。而同时即感觉他对佛学无所知的,且对于老、庄的亦无所知。
胡适是有他先入为主私人意见的,以他承袭于美国、实验主义派哲学的私人意见,用来裁断一切配合他胃口的摭取,不合胃口的便忽略或攻击它。他所持的私人意见,正和宋儒所执着「得于天而具于心的天理」一般。不是的话,何至今日戴震盲目的连写「老庄释氏」四字,说宋儒所从出的攻击,仍不能一分析他讹谬。
戴震的哲学,所说心知血气,和道理性命,及人性的善,扩充心明,去私蔽不去情欲,可说皆极当的;和宋、明儒家两派,各有同异的一边,而胡适未知、戴震亦自不知。我昔曾论宋明儒学,说宋明儒家的说理气心性,有二大别:一、大程说气即理,故说:「祇此一阴一阳是道」。又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小程说气非理,故说:「离了阴阳便无道」,所以阴阳的是道。气是形而下的,道是形而上的,形而上的即是理。他认为道「理」不是阴阳气,而是所以阴阳「气」的,故理气为二。朱熹承小程说,极主张理气二;而陆、王是承大程气即理说以说唯心。大抵理异气说,每执他所说理和佛辨;气即理说,以无径界的标准物原故,每不和佛辨。由此可知大程、陆、王为一派,小程、朱熹为一派。戴震力攻去「得于天而具于心之理」,而说道即阴阳五行气质,正同了大程、陆、王派,只攻去小程、朱熹派所执的理。因血气心知皆现变的实事,现实无不是有质、有力、有感觉的;说质为血,说力为气,说感觉为心,说「血气心知」和说「质力感觉」无异。大程就力说气,陆王就感觉说心,戴震就质力说感觉,说阴阳五行血气心知皆同。就变化的现实说,在佛说五蕴色心,说唯识变亦同就变化的现实说。而小程、朱熹所执的理,得于天说天理,即为佛学所破的法执;具于心说人性,即为佛学所破的我执。佛学即以破此我法执的理说真空,正同戴震破朱熹派「得于天而具于心之理」。而戴震、胡适等,反盲目地说佛学的「真空」为朱熹派所执的理,真不知颠倒到何处去了!在这一点,焦循看到了,故说戴氏论性和王阳明同,同的即不于心气外另有一执「性理」的。胡适不知,却扯到另一戴和王不同的点上。不知另一点──方法──虽不同,不妨此一点却同的。禅学明心见性的语句,儒家最多误会,而以攻击他误会的为攻击禅学。不知所说明心,恰同戴氏扩充心的明,由无明的心以求明的真,积力久而明明相继圆明了,是说明心,亦说心明。戴震所说闻见不可不广,而惟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便无馀蕴;更一事亦如是,久久心知的明进于圣智。虽未学的事,岂足以穷其智哩!致其心的明,自能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又岂用知一求一哩!这为禅学「明心」二字的确诂。所说见性,此中性指「事物真是如此的真相」,说心既明了,便能照见事事物物真是如此的真相。戴震所说实体实事,同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理得了。而天地的大,人物蕃,事为的委曲条分,苟得其理的,如直者的中悬,平者的中水,圆者的中规,方者的中矩,然后推于天下万世而准。能如是,是为得理,是为心的一样。所有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容易,理至明显的。胡适亦从而称说:同于科学家的证实。不知「证实」一名,正「见性」一名的确诂。性、真实的说,有时说真理,有时说实相,有时说真如,有时说如实,都同指显见现证的事物真相。而戴震等毫不知「明心见性」一语是何义,只盲目地妄施攻击,真同自己打自己一般可笑!胡适且妄说禅宗是「个性」的,唯识是「共相」的,他意说见性只是见「个性」,只是见朱熹派所执「具于心的理」。不知此是佛学所破的「我执」,所说「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的我执相,岂是禅宗所说「明心见性」所见的性呢?胡适亦算看了几本佛书的,并此不知,于是如戴了着色眼镜的人,终是无法令见真色的,聪明的胡适,变成了如此煳涂的胡适,真是奇怪!上说了戴震同大程、陆、王而异小程、朱熹的一点。今再说戴震同小程、朱熹而异大程、陆、王的一点。上一点是本体论上的同异,此一点是方法论──或知识论──上的同异。在方法论上,大抵大程、陆、王所指为支离琐碎的,却是小程、朱熹、戴震所精进的;小程、朱熹、戴震所斥为空疏的,却是大程、陆、王所视为易简践实的。又大抵有重知、重行的可分,然重行亦期在知,重知亦期在行。清闲的贵族哲学派,欢喜从学问上求知,知而不行,乃成了重知派;勤劳的平民哲学派,欢喜从事行上求知,便成了重行派。戴震、胡适和朱熹,都是贵族的重知派,从线装书上做学问以求知的方法,戴震以有考证的新经学做了基础,实在比朱熹高明精密得多。况小程、朱熹,都在本体论上误执了一个天理,横在胸中,如马衔勒一般,致不能如戴震的从容考求经义,故戴震尤见特长。而这一点,却是最配胡适脾胃的。胡适于戴学,最反复表扬的,亦只在这一点。特胡适于线装书外,更加了洋装书的学问。而大程尤其是陆、王,都是重行的,忽略而且排斥专在书本上做工夫的,故此更为胡适所不取。至于佛学,这两派方法都有,大抵禅宗、律宗、密宗、淨宗是重行派,唯识、三论、天台、华严是重学派。仔细批评起来,学问上的知识,是袭取他人──古书或外国书──的假知识,事行上的知识,才是形徵实验得来的真知识,孙中山所说行易知难的知识;真科学从博察事物、印证现实得来的知识,都是从事行来求得的真知识,必定不是胡适式所袭取西洋的假知识。而且中国此时所急需的:一方为颜元、李[王恭]、吴稚晖、卫中式重农工商的真科学技艺,以为教育经济中心;一方为孔仲尼、王阳明、孙中山式的事功德行的真哲学精神,以为政治道德中心。决不是中西合璧的八股先生式的胡适哲学,断然可知了。
然宋儒在行为上,都注重居敬的一点,等于肃括主义,流于狭隘而严苛责人。独阳明主张和愚夫愚妇相同的同德,焦循亦从而和他。而戴震亦大呼以无私通天下的情,遂天下的欲,以顺民众饥寒号呼、男女哀怨、垂死冀生等情欲;而责宋儒空指一绝情欲的感者为天理,以理杀人,而别出理的定义说:「理者,情之所不爽失者也」。说:「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故其理为世事经多、皆学问的理,亦为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理。此人情世业泛应曲当的众条理,即儒者所说的理。戴震所说的礼,至当不易的即是。故焦循一方採阳明和众愚同德的情欲,一方主张以礼调解情欲的争乱。以礼是情欲的理,情欲的理,动在食色而止在仁义,和单称说「理」的有不同。单称说理,如数学的公式,是死板的;情欲的礼,是生活的。前者是自然科学的理智,后者是人生哲学的礼智。人生哲学的礼智,是兼重和解感通的,不同自然科学的理智,专在是非裁断的。兼重和解感通,故导德齐礼;专在是非裁断,那导致齐刑。礼的不是理,等于白马非马。故焦循说治天下以礼不以理,没有甚麽不同于戴震,且足补充戴震、遂人情欲纤微无憾的理,施于行事。胡适但读书谈理而不习行事,遂欲以自然科学理智的理,裁断人生情欲;不知以死板格式的理杀人,此正同今日共产党、以唯物史观的理杀人所本,其酷烈尤甚于戴震、所大声号呼的以理杀人。然戴震以无蔽无私非无欲排佛,亦因为他不知佛的盲目攻击。佛八正道:一名正见,即无蔽的智。二名正欲,即无私的情欲。正欲即信愿等,正须大欲特欲,何尝无欲?所无的欲,即蔽的痴、慢欲,私的贪、瞋欲是。佛学常以自他兼利的乐利为善,故佛学在人生哲学,亦为最大的乐利派,不是老庄和宋儒的澹泊刻啬派。戴震、焦循等,以人性为善性的。性分、指人分得于气质的才能,较禽兽等优秀的以为善。此亦同于佛学以「人的众同分性」,较「馀有情众同分性」为有向上发达可能的为善,同其义指。然佛书性的一字,用是不同,昔尝分为十义,去说明的,别见我的性论。今此同戴震所说的人性,那为「众同分性」中的人同分性。换句话说,即「人之类性」,但胡适以为即是血气心知,不知戴说是指人类分得于道、限制于命的血气心知上分位,说名性;非即血气心知的。血气心知是实物,性不是实物,但是托现在血气心知上生来的分限。在人类血气心知上生成的分限,即为人性;在马类、牛类血气心知上生来的分限,即为马性、牛性。不是实物的原故,不同朱熹等所执的理性。是分限的,不即是血气心知。戴氏虽知其义,说的亦未能明晰。在此尚须加数语的,在前方法论中重学、重行的二派,求知方法都未完善;即兼二派的方法而合一的,亦未能完善的。由声量──声量指古今贤哲一切的学说──而比量,由比量(理智)而现量(证智),此重学以求知的方法。由现量而比量,由比量而声量(声量指所立的学说),此重行以成的方法。重学以求知,未至现量证智,那为袭取的假借知识,未是真知识的。其声量闻智、但作为考据的训诂;其比量理智,虽已为经过逻辑训练的科学、哲学知识,然坐谈而实未践形去做,做事时将仍不免无所措手足的迷乱。其所得知识,至多可以着书立说,和为注入式教育的教授罢,此即胡适一流的。重行以成知,未至声量是不足以喻他人,未至比量是无自决其现量的实当与否,故说皆未完善的。欲得完善的,是在行而知、知而行。行而知、知而行的精进不已,换句话说,即现量而比量、比量而现量的精进不已。亲从环境感受,实验于农工政教生活,产生科学、技术、文艺等,是行而知、知而行的第一重真知识。亲从心身修养,变化于气质根识生活,产生哲学、德行、圣智等,是行而知、知而行的第二重真知识。从此精进而不已,由佛学八正道生活,而趋向无上遍正觉的大路。禅宗是经从第二重做起的。宋明儒是欲将第一重、第二重沟通而范归孔、孟的,然而结果不大佳,惟阳明较有成就。人生今世,固不必局嵴孔孟,以欧美新方法以产生农工政教新学术,以佛、儒善方法以产生身心社会新道德,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