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英雄和烈士
太原附近的晋祠,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很早就有去看看的想法。别人去那里是游山玩水,而我却不是。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我去了晋祠。没有进晋祠那高大的红门,却沿着晋祠南面的一条旧街走着。我找到了几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递上我专门买来的《大前门》牌香烟,就和他们啦上闲话了。
我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雷春龙的人,老人们是异口同声地说:“知道,知道”“雷春龙呀,好样的!”“人家那人才是一个真共产党呢!”
雷春龙,平遥县西堡人,与我同一年参军,他有点文化,好像还会些武功。当过我们侯旅长的贴身警卫,对我的帮助也很大。
一九四零年前后,他在我们连当副指导员。大概就是这一年冬天,我们的部队在睦联坡被日本鬼子包围,老远就能看见,四周的敌人一群一群地,像铁桶似的把我们里三层外三层紧缩着,形势异常严峻。
只见部队几个领导在一块急促地商量着什么,不一会,雷春龙副指导员把我们几个人叫过去问我说:“王树,你怕死不怕死?”
我回答他:“不怕死”。
他说:“现在情况很严重,日本鬼子把我们包围了,鬼子的兵力大于我们好几倍,你们几个要有准备,在突围的过程中,要大胆、沉着、勇敢,不要怕流血牺牲!”
他还说:“记住,谁也不能当逃兵,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你们说,当共产党不怕死,怕死不当共产党!”我们几个照他说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了。
铮铮铁骨、浩然正气,勇士的誓言荡气回肠、在雄伟的吕梁山中余音绕梁:“怕死不当共产党,当共产党不怕死!怕死不当共产党,当共产党不怕死!……”我们的誓言与日月同在!与天地共存!
紧接着他就点了我们几十个人的名,组成敢死队,由他负责全部队突围过程中的警戒任务。
日本鬼子像发了疯似的,疯狂地一阵又一阵地扫射,机枪、排子枪构成了一种扇形的火力网,打得陡峭的山坡上土飞石碎。封锁着敢死队前进的每一步。我们趴在一个山头上,头也不能抬,突围一次又一次受到阻击。敌人组织了几次的冲锋都被我们打退。他们知道我们想突破他们的包围圈,胆子就越来越大,眼看着鬼子距离已经越来越近。突然,雷春龙他大吼一声:“用手榴弹炸敌人!”成排的手榴弹,像鸟群一样飞入敌人阵地,顿时把敌人的包围队伍炸的烟火冲天,血肉横飞。炸起了一道烟火的屏幕。在手榴弹的掩护下,战士们趁敌人陷入一片混乱之时,接连攀登上山转移。
我们一边打,一边与日本鬼子周旋,从这一个山头转移到另一个山头。从另一个山头再转移到另外一个山头,大冷的冬天,我们好几个战友把鞋袜都磨烂,就干脆扔了,从袖子上撕一块棉花布包着冻伤的脚继续走。身上带的一点干粮吃光了,从路边随便抓几根野草在嘴里嚼一嚼唾了,走几步再抓几根再嚼再唾了,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沟,饥饿、寒冷、危险和死亡是时刻伴随着。
几次和敌人接近白刃,敢死队勇士如同出山猛虎,端起明晃晃的刺刀,高声呼喊着为部队打开缺口,吓得敌人屁滚尿流,扭头往山上跑,三、四十名战友在睦联坡突围战斗中光荣牺牲了。
不好!我的右胳膊肘上挨了一枪,血顺着胳膊直往下流,他娘的!什么时候?这种情况下你给了老子一枪。去哪养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继续坚持战斗。
在睦联坡周围的几个山头上,我们与日本鬼子周旋着,夜色苍茫,万赖俱寂,敌人不时地打着冷枪,为他们自己壮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们重重包围的阵地前沿几十米的崖坎下,六、七百名八路军战士正在悄悄的转移,我们攀陡崖,跨沟坎,越绝壁。终于在第四天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那是什么样的三天三夜啊?那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三天三夜,是和日本鬼子和死神作殊死搏斗的三天三夜,吃的是枯萎的野草和树叶,走的是没有路的山坡,手指、脚板冻的流血裂缝,面对着的是世界上最凶残的敌人。是我终生难忘的三天三夜!
日月昭昭,皇天可鉴,黄河水长流,吕梁山作证,睦联坡啊睦联坡!我怎么就能把你忘记啊!
我入党宣誓的那个阵地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是一个生与死的抉择地。没有镰刀斧头绣的红旗,没有填写过今天这样大红的入党志愿书。后来什么时间补办过什么手续没有我也早就忘记了。反正从那一天起,我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了,连队里党员开会我每次都参加,并且当任过连队的党支部书记。
一九六五年,一个叫农业中学的学校邀请我去给他们讲革命传统教育课时,我讲到了这一段,中学的一位年轻教师歪着脖子打量着我,似乎我是个假共产党员不成。
他不无怀疑的问我:“你入党就这么简单?”
我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子:“简单?老子我这还简单吗?亏你还是个政治教师呢!”一赌气,我跳下讲台就走。
“呸!书呆子!看你的书本讲去吧!”差一点我没有唾了他一口。
雷春龙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又是我们连队的干部。一九四一年我们一起在清徐县的王答、静乐县的米峪镇、交城县的洪相村、汾阳的牛家垣、文水的小南峪等地方多次出击,每次作战,他都是冲锋在前,很勇敢,连里的人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不幸的是后来他去清徐县一个叫什么山的村里执行任务时,由于叛徒出卖被日本鬼子抓住,受尽了种种折磨,坚贞不屈,他怒斥日寇:“你们是侵略中国的野兽、你们最后一定要失败!”始终没有低头,日寇把他从晋祠牢里用囚车拉到刑场当众杀害。一路上,他大骂汉奸卖国贼。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视死如归。
时至今日,晋祠一带的老人一说起雷春龙就伸出大拇指,称他是一条好汉!
恼羞成怒的日本人竟把这位英雄的头割下来挂在晋祠街上的电线杆上,企图以此来恐吓当地的抗日民众。
什么样的人才叫英雄?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是英雄、挺身走上敌人铡刀的刘胡兰是英雄、红岩里的江姐江雪琴是英雄、而雷春龙更是我亲眼见过的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原大连市警备区政委潘韬光曾写过这样的一首诗来赞美他:“勇敢无畏战倭寇,身陷魔窟不低头。视死如归震敌胆,浩然正气育神州”。
可惜有关他英勇牺牲的过程很少有记载报道,我也仅仅是在沈阳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的一本《工卫旅抗日作战记实》一书里见到过。
尊敬的雷副指导员,现在可以告慰您的是:小日本早已滚蛋了,那个出卖你的汉奸也被当地政府镇压了。我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没有当逃兵,一直坚持抗战,一直坚持到中国革命战争的胜利结束。
为了避免和敌人硬拼,保存我方的有生力量,,一九四二年,贺龙师长命令我们开往兴县进行休整。
在兴县的贺家庄,八路军一二零师贺龙师长、罗贵波政委、还有许多领导接见了我们。贺老总手里不离大烟斗,高兴地先问候了我们,而后他说:“二十一团回来了,咱们是头一次见面,苏联有个工人师,咱们中国有个工人旅,这个工人旅就是你们呀!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光荣!你们在前线辛苦了,这一次回来第一是要把身体养好。第二是要好好学习,给你们开给班,在那里好好学习一段时间。”
还有好多领导都讲了话,会后,连队组织我们进行了讨论,一些爱说俏皮话的战士站起来发言:“贺老总说了,我们的任务第一是休息,第二是学习。休息、学习,就是这两大系么”。
当时,我被安排到二十一团教导队学习,快要毕业时,我病了,病的很厉害。打摆子。每天哆哆嗦嗦,只好停学。沿村速转、是当时最快的一种传递方法。他们就用这种办法把我送到黄河对面陕西养病。
一个多月后,我病好返回兴县时,二十一团已经走了,说是向文水、交城方向去了。幸好还有我们的一个排长还在,我便在吕梁总部办的一个教导队里又学习了一个时期。
我这人从小没上过几天学,基础差,接受一些新东西较慢。过了几天,大概是这个排长看出了我学习比较吃力,不是个学习的材料。就对我说:“在临县、兴县的交界处,有个地方叫康宁镇,那里有个新兵连,你去那里帮助他们做一些新兵训练工作吧”。
我去了康宁镇,新兵连长叫傅根补,他是代县人。当时,新兵有逃跑离队的现象,傅连长让我和一个叫郭云飞的人,到临县村里做新兵归队工作。在这里我做了一件荒唐的事,使我后悔终生。
我和郭云飞一起到了离康宁镇不远,一个半山坡上的一个小村,大约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找到一户姓杨的老汉。
我们说:“你有个小子在八路军队伍里当兵跑了回来?”
老人一口咬定:“没有,小子自从走了就没有回来”。
“那么,昨天有人亲眼看见他还给你担水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盯住不放的问他。老人矢口否认。
我火了,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好听的话给你说了老半天你就不听,你养下儿子不让他当八路军打日本,难道是叫当汉奸?”
我火,郭云飞更火,上去就给了杨老汉两个耳光。这下,杨老汉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老汉知道碰上了两个二百五,赶紧爬下磕头、祷告。把躲在村外的儿子叫了回来,我们领走了。
正好我到兴县城里有事,不知道兴县城里在开一个什么大会,人很多。人山人海挤的满满地,贺龙师长、罗贵波政委等许多领导都在,他们正在痛斥那种乱摊派、乱抓人、乱打骂群众的罪行。要我们和根据地的群众紧密团结起来,把敌人从根据地挤出去。贺老总不是在说我,可我却觉得他是在说我。心里直嘀咕。
后来,我常想在康宁小村做的那件事,要是让贺老总知道了,那我可就真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这件事要是到此为止也就算好了,谁知道那杨小子到了新兵连还是想跑,他是死活不愿意当兵,竟然开枪打伤自己的腿,残废了。
以后的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像他这种人能不能凑糊给弄个残废军人的待遇?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俩又是怎样度过他们的后半生呢?
唉!人各有志么,何必强迫人家呢?也是父子俩,这、这可让他们怎么过呢?我一直在后悔这件事。多少年过去了,还是在后悔。我也一直在惦记着这件事,很想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情况。
兴县,晋绥解放区烈士陵园,苍松翠柏、庄重肃穆。上院耸立着十四米多高的纪念塔,开国领袖***亲自书写的“晋绥解放烈士塔”雄伟、刚健、挥洒自如。吸引着无数后来人前往瞻仰、凭吊。
一九九九年清明节我也去了,在康宁小村,几经打听,才知道杨老汉早已去世。而杨小子在回到地方后,他还积极地参加了民兵担架队,在一次支前活动中,不幸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中牺牲了。晋绥烈士陵园里有他的名字。
我想是应该有的,中国革命就是这成千上万的人用鲜血换来的。他们是英雄,他们是烈士,他们同样都是人民的功臣。人民会永远记住他们光辉的名字,他叫雷春龙,他叫杨二娃。
这样大约一个多月,我们把一个新兵连带到了交城,在交城县的麻会镇,找到了我的老部队,逐将新兵补充到连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