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的尸体早已停放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但我还是在家里设置了简易的灵堂，方便亲朋好友前来祭拜。这灵堂真是简易到不能再简易了：就在爸爸平日居住的那间屋里，把沙发搬走，靠墙放上一张写字台。摆一框提前放大的、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爸爸遗像。遗像两侧是好朋友米粒儿送来的两大抱黄菊花，它们被浸泡在两只透明的又粗又大又深的玻璃瓶里，争奇斗艳地盛开着。遗像的前面是白事先生带来并点着的白色蜡烛和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电子祭香。像所有的人家一样，摆上两样糕点，两样水果。再就是白事先生让我准备的一只普通的小饭碗，饭碗里是半碗小米，旁边搭配一包可以随时点燃的香烛，有人需要祭拜时，就抽出三支香插到装着小米的碗里点燃。 一切都准备得很充分。只是东北人大多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摆了那么多天，只有一位上海的朋友来点了三柱香，再也没人点过。 这间屋本是爸爸生前居住的。前几年，我和爸爸分室而居，到最后的这一年里，爸爸已经离不开人了，我便买了一张折叠床，放在爸爸的居室内，方便照顾。 这一晚，我仍旧住在这间屋里，仍旧住在我平日住过的折叠床上。勉强算是为爸爸守灵吧。值得一提的是从黑河过来奔丧的好友金玲儿今晚也一定要与我同住在这间屋里，她说她也是一定要帮我一道给爸爸守灵的。 许是从黑河长途开车过来，太累了。她并没有像以往来小住时那样，与我彻夜长谈，躺下没多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而我却再也睡不着。一支小小的烛火在这一夜竟是那样的明亮，你是在照着爸爸归去的路吗？那路是否有传说中的那样崎岖？是否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是否遍布荆棘？爸爸年龄大了，久病缠身，是超乎寻常的羸弱，我想象不出他会在灵魂脱离躯壳的瞬间就变得能够自行站立，甚至行走和奔跑吗？ 睡不着，索性起来，将摆有爸爸照片和祭品的桌子重新擦拭一下，将那些略微有些萎靡的花瓣摘除掉。在擦拭爸爸遗照的时候，突然发现，照片里的爸爸竟含了满眼的泪水。我惊呆了。 这张照片，是两年前的秋天，我和保姆带爸爸去北大荒农业园时，给他照的。当时他穿的是黄色的冲锋衣，里面搭的是枣红色的羊毛围巾。他还戴着他钟爱的茶色水晶眼镜，透过镜片，他的眼眸一如多半时候显露出来的那样深沉、邃远，而他的面容却是那样的温文尔雅。 这照片，是我们从一两千张照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呢？是彩色照片看不出来，翻成黑白照才显露出来的吗？似乎也说不通。而且这张照片，早在一两个月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时就翻拍好的，很多人看过，怎么会没有人发现呢？ 踯躅之际，旁边床上的金玲儿醒了。她说：“姐，你咋还不睡？” 我说：“也不知咋选的，老爷子这张照片含着泪水呐。” “是吗？白天没注意到啊。”她说着起身下了床，走过来看：“没有啊。你看花眼了。” 这怎么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却说没有。辰辰和保姆在那边屋里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她们也说我看错了，根本就没有。 这件事让我诧异了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在别人家的丧礼上，遇到白事先生，我问他记不记得我，我说：“你帮我办过我父亲的丧事。” 他说：“怎么不记得，我办过那么多家的丧事，只有你家的，选了一张老人含泪的照片作为遗照。” 天哪，因为好奇，我问过太多的人，是否看得到父亲遗照中眼里含满了泪水。而所有被我问过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是我看错了。 而今，送过无数人去另一个世界的、脚跨阴阳两界的白事先生，却不经意间说出了所有人都不能看到的秘密。但那个秘密我却看到了。 急不可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拿出爸爸的遗照：一如既往的目光深邃，面容祥和。却再也看不到我曾看到过的泪光。打开电脑，找出翻拍前的彩色照片：蓝天白云，爸爸身后有无数鲜花盛开，他坐在轮椅上，微笑着，茶色的水晶镜片遮挡不住他目光的深沉和邃远，却遮挡了他神秘的泪光。 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泪光！ 而那一晚，我看得真真切切，而白事先生也看到了，又怎么解释呢？ 爸呀，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想要向我暗示或者诉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