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真漫长啊。我就这样昏昏欲睡地等待着天明的最后那个时刻。我以为你会像往常一样，让你的妹妹辰辰回家去睡，而只留我们父女，在这个单人的病房里共同度过我们此生相伴的最后一个夜晚。遗憾的是你没有。 傍晚的时候，我听见你对辰辰说：“你回家去吃饭吧，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大约十点多钟的时候你过来。这个晚上咱们一起看着吧，我觉得不太好。老爷子也许熬不过这个晚上了。” 这话放到几十年前，我会再次惊异于你敏锐的洞察力：“熬不过今晚”这样的话，连大夫都没有说过，你又不是学医的，你怎么知道？可这的确是真的，我已经见到来接我的两个“解差”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暂且按照戏文里的模式这么叫吧。）他们已经告诉了我具体上路的时辰：壬辰年闰四月二十五日辰时一刻。这算是我在离开人世之前所得到的第一个“天机”吧？为了这“天机”不至于泄露，我将再也不能清醒过来，直至魂魄离开躯壳。 听到你安排辰辰回来与你共同守候这个夜晚，我还是多少有些遗憾的：正如你所说：你与我是三世的缘分（这话其实并不完全对。之于你，我们的确是三世的缘分；之于我，却只有两世。）这一半的辰光已经过去了，告别的时刻，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多好。 唉，也罢！手心手背都是肉。辰辰不也是我的女儿吗？她与我也有两世的缘分了，合该也由她、你和我，咱们父女三人共同度过这一世的最后一夜。何况，这一世，她还是我的亲生女儿。而你，却只是我的养女。 天哪，这又是一个“天机”。我和你的母亲，也是养母，忍了几十年，我们从最初就约定，将永远守住这个秘密，永远都不告诉你。现在我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说就说了吧，说这话的时候，你看见的我已经停止了呼吸，我们这种天地间的对话，你能够听得见吗？听得全吗？ 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四年中陪伴我，照顾我。正像你所说的：你从头发丝伺候我到脚趾甲。为了缓解我的老年痴呆症，你每个休息的日子都用轮椅推我去公园。四年里，我们走遍了哈尔滨大大小小所有的公园。你为我买了影碟机，把音像店里能买到的有关河南戏的影碟几乎全都买回来了。傻孩子，90岁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哪里还能看得懂这些？就连先前耳熟能详的《穆桂英挂帅》、《拷红》、《陈三两》、《七品芝麻官》这些戏我都已经看不懂了。但我了解你的心意，了解你眷眷的孝心。所以，每当保姆把我按在沙发上，前面搁了两个摞在一起的木凳，放上影碟机，播那些不绝于耳的噪音时，我都会装出一付十分受用的样子，跟着戏里面的人物摇头晃脑。然后保姆就不会再看着我了，她们总是乐不得不管我，去另一个房间歇着，或者做她们自己想做的事儿。当然，我也乐不得自在些，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连睡带看，连看带睡地度我自己已经不多的残生。 这个晚上的前半夜，是辰辰守着我。她在我床脚的位置放了个小凳坐着。隔一会儿抬头看看我是否还有呼吸，然后就又低头玩儿她的手机。而你，梅梅，却在旁边的床上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甚至都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唉，是啊，这些日子，我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病着。不吃，不说，只是不停地喝水，导尿管下的尿袋子，没过多久就要放一放尿液。或者就是又拉大便了，让你们帮我洗，帮换尿不湿的床垫子。把你们已经熬得够呛了。 还好。后半夜，你和辰辰换班了。她在旁边的床上睡了，你将小凳子挪到前边来，像我病重后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你将我的手握在你温软的手心里。然后趴伏在我胳膊的侧面，迷迷糊糊地等待天明。 很温暖、很幸福。真的希望，就这样让你牵着我的手，将我送过奈河桥。就像当初，我牵着你的手，将你送进高考的考场一样。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多大的奢望啊。你的阳寿未尽，怎么能送我走过奈河桥呢？这不，接我的两个“解差”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你问我：还要等待多少年，以怎样的方式，去赶赴我们的下一个约定？ 我现在灵魂才刚刚离开了躯壳。我还不知道，我们会在今后的哪一个路口相遇。那将是一个美丽的邂逅呢？还是另一次魂飞魄散的牵手？所以我现在还无法回答你。我连自己的下一步怎么走都还不知道呐。不过我想，我会很快拿到这份准确的情报的，然后在可能的条件下，破解给你看。你瞧，说着说着又来了，什么情报呀，破解呀，这都是我的前半生，你的上一世日日都面对的事情。而我的后半生，你的这一世，却是在和风细雨的环境中度过的。我忘不了，时常说漏了嘴情有可原。而你，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怎么也总是不经意间，走漏了风声？难道你这一世脱生之前没喝孟婆汤呀？不会！没有人能逃得过孟婆汤的。充其量你只是喝得少了一些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