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高原上擦肩而过
一叶明信片悄没声地飘落我的案头。
格萨尔王的塑像图案。川西·德格发出,邮戳日期:2006年10月20日。明信片上寥寥几行留言,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在德格
行程不妙
不知能否到拉萨
如能回来
请我吃螃蟹
手机没有信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是你在困境中“最后的留言”。尽管从容不迫,故作镇静,但行程未卜,终究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分无助。
那个季节去康巴高原,并非最合适的季节。风,干冽地在脸上刮来刮去;雪,随时可能从天而降。那雪,可不是满足堆雪人玩耍的雪,它意味着封山、断路,致人于困境。即便能忍受这些,高海拔的缺氧环境中气温骤降,将加重你的血液带氧的负担。
你没有听从黎教授的规劝:疲劳对于你将是致命的!
我焦急,显而易见。倘若大雪封路,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原上,藏民的卫生所没有你需要的任何药品,而路通可能遥遥无期……
5分钟后,我决定立即出发,去营救你。
在今天,这便是“说走就走”的任性。理由只有一个:不管遇到多大风险,一旦手机恢复通电,你便会知道,我正在一步步靠近你!
暮色苍茫,成都双流机场被一层薄薄的、蓝色的雾裹着。
从双流机场到川西的高原小城德格,导航公路里程980公里。一路顺利的情况下,大约需要20~24小时可以到达。然而,令我崩溃的是,成都的出租车最远只肯开到雅安,仅仅是全程的六分之一不到。的哥回答很简单:川藏线太累!太危险!
如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别无选择。
从机场出发,一路上高速。成都到雅安140公里左右,出租车开了两个多小时,进雅安城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
一路上,我和甘孜州军分区的朋友联系上了,设想了N种情况,最有价值的一点,就是知道当地没有发生自然灾害。不过,他说德格下没下雪,是不是要下雪,他还不清楚。一旦下雪,景区的人立刻都要出来,那时交通就会比较紧张。
我揣度你在明信片中说的“行程不妙”,可能会有这种因素。但最大的可能是在高海拔环境中,你的身体感到不适。如此一来,我此行的目的很清晰:制止你在这个季节去拉萨,劝说你下高原。
出租车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我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四下巡视,希望能找到一辆夜车。
客栈侧门,一辆金杯面包车正在装货。上前一打听,司机说天亮后车要去康定城(甘孜州府所在地)。川藏线上搭车不难,难的是指不定啥时能开车,得看司机的心情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我跟司机商量能不能提前开车,司机果断地说:“路太难开,木有急事不敢开夜车”。我说慢慢开,咱不急着赶路,价格嘛,我出的是长途包车价。就这么聊着挺管用,10分钟后,面包车居然上路了。
其实,司机是个客栈老板,客栈就开在康定城里,接的就是旅行团包餐、住宿,对川西的旅游交通也是烂熟于心。于是,当即在车上说好了,第二天一早负责帮我找一辆去雀儿山方向的顺车。
天黑,外面啥也看不清,索性闭上眼睛养神。我特地和司机打了个招呼,“快要到二郎山时叫我一声”。这是个险地儿也很有名,走一趟就看一眼,总之不可错过。结果,车快到隧道口司机才叫我。
二郎山,3200米的海拔并不算高。但地处横断山脉,突兀横亘,一年中冰雪、暴雨、浓雾交替;滑坡、崩塌、泥石流,总不消停。当年大军进军西藏,后来修筑川藏线,车毁人亡家常便饭,过往车辆都说像闯“鬼门关”。1999年隧道通车后,甘孜、雅安两地间的交通障碍扫平了,二郎山公路的海拔高度也低了很多。借着车灯,我看了一眼隧道入口,藏式风格的洞口俨然一处景点,已然找不出丁点儿我想看的乱石横卧、险象环生的痕迹。
车到康定城,子夜已过。老板给我开了一间房,也没提房钱的事儿,就忙着去给车卸货,估计我付的包车费绰绰有余。和那些漫天要价的商人比起来,康巴人的实诚给人一种安全感。我泡了一碗“康师傅”,结果闻着香味儿就睡着了。
咚咚咚……迷糊中,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客栈保安。他说,吧台服务员夜间不上班,客栈没有“MORNING CALL”。老板回家前交代了,等他弟弟开的早班车一到,就来敲门叫醒我。原来,老板弟弟就是开旅游大巴的,专门跑康定到昌都这条线。
上了车,天还黑着。我瞄了一眼手表夜光指针,发现自己睡了不到4个小时,不过,接下来想睡也睡不成了。车上的座位都是人家事前预订的,我只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原先的座椅拆了放了个弹簧垫子,没有靠背更没有保险带,一个急刹车我就能撞破前挡玻璃飞出车窗。
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
因为不用我满大街去问路找车,节约了很多时间。我的计划是争取20个小时左右抵达德格,哪怕提前一分钟上路都是好的。
中巴车沿G318线一路西行。这一段行程是从甘孜州州府所在地康定到甘孜县。不过,甘孜县不在G318线,而是在北面与之平行的G317线上,所以,要从G318线跳到G317线。
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翻折多山,车上有不少乘客备好了氧气袋。
折多山在甘孜州康定县境内,号称“进藏第一关”。其实,折多山是G318国道从成都进西藏,必须经过的第二座大山,第一座大山是大名鼎鼎的二郎山。二郎山隧道贯通后,原先的天险看不见了,折多山便成了川藏线上第一座具有挑战性的高山。折多山的公路垭口,海拔4298米,可以眺望海拔7556米的贡噶山。垭口上,看着仨仨俩俩骑着单车的驴友在互拍照留念,感慨良多。记得曾经讨论过入藏方式,你最愿意选择“搭顺风车”;而我最愿意选择的则是“自驾车”。事实上,选择单车骑行更需要勇气,更需要激情,我们已然不能,无疑是个遗憾。
翻过垭口,大巴一路下行,便进入了康巴小天堂——新都桥。新都桥是康定县的重镇,川藏线上最重要的中转站之一。从大军入藏那会儿起,进藏的车辆都要在这里“打尖”,车要加水加油,人要补充食品。久而久之,“走川藏线必停新都桥”被赋予一种文化地标的含义。司机让车上的人都下去“方便”,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镇上的手机信号不错,我拨你的手机号码,依旧是没有信号。
这一夜,你怎么会没找到充电的地方?
我仿佛看见了你狡黠的笑靥,你真的不该选择这种恶劣的环境捉迷藏。我在想,如果当时接通了电话,你会作何反应。你会内疚吗?我知道那不是你。相反,你会感觉很兴奋,你会说:“来呀!来呀!我在阿须草原等你!” 于是我不得不恍然醒悟:OMG!原来千里外呼救,只是个饵块!
车流打断了意识流……
大巴起步离开新都桥。我问走哪条道,司机说走S215。
我心里略微有点失望。按照导航信息,从G318线转到G317线,中间有两条路可走。近一点的,就是出新都桥镇右转,向北上S215省道,在道孚县的八美镇上S303省道,然后在炉霍县转G317国道,里程大约是311公里,车要开7小时左右;远一点的,就沿G318线到理塘,右转上S217省道,经过新龙县直接在甘孜县上G317国道,里程大约476公里,等于走了三角形的两条边,至少得12个小时的车程。
你不能不承认,川藏线有着常人无法抗衡的魔力。你若从未靠近过它,便会对它的艰险心存畏惧;可一旦踏上这条路,却不由得想拣那些路况最危险、风光最奇峻的路段走,那一串串地名听听都让人感到刺激。若不是为了早点找到你,我会果断换一辆车,沿G318线向西,而现在只能选择早一分钟到达德格。
司机说,从新都桥去雀儿山、德格不走S217省道,一方面是路程远,还有一个原因,理塘的海拔高度有4700多米,是有名的“世界高城”,内地来的乘客“高反”严重,能不走尽量不走。他说,走那边自然环境景观比较丰富;走这边,看看塔公草原风光也非常难得呀!
翻过一架大山,大巴就上了S215省道。约莫走了个把小时,地势突然变得起伏和缓,道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好看。这一带叫塔公草原,幅员超过700多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在3000米至4000米,属于典型的丘状高原。广袤的草原,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犹如一幅高原山水画。
塔公寺是草原风景区的核心区,海拔高度是3730米。高耸的雅拉雪山、起伏的草原以及金碧辉煌的“木雅经塔”久负盛名。司机习惯地放慢了车速,可以看清塔公寺、塔公寺塔林等景点,看见藏民和游人围着寺庙转寺。据说,转寺替代的是不能转山的遗憾。远处,雅拉雪山主峰的立面像刀削的,轮廓分明。蓝天下随着视角的变化,时而像宝剑一般泛着青冷的光,时而像碎银子般闪耀着炫目的星光,灵动之中透着威严肃穆。
景点上游人不多。司机说,每年七八月,塔公草原上“耍坝子”才是最热闹的季节。那时节草原上藏式帐篷林立,有民间赛马、歌舞表演,还有藏民做的风味吃食……来这儿的外国人比中国游客还多。
塔公寺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不低,它是萨迦派的著名寺庙之一,有“小大昭寺”之称。寺庙内的释迦牟尼塑像,据说是文成公主进藏时塑造的,属于国家珍贵文物。寺壁挂满了唐卡、藏画,藏式浮雕、彩塑、壁画、酥油制品等琳琅满目。此外,古塔林也极富特色。
温度渐渐升高,我顿时感觉身上舒服多了。
康巴高原春秋两季短,白天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很大。早上那会儿,虽然体恤外面套了一件加厚冲锋衣,还是冷得我浑身打颤。翻越折多山时,血液带氧量下降人更觉得冷,眼皮愣是向下耷拉,像是睁不开似的。加上早起没来得及吃早餐,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饥寒交迫。直到在新都桥休息,我饥不择食地恶补了两碗酥油茶,吃了些风干牦牛肉,这才缓过劲儿来。
一股腥膻味在车厢内飘荡,有人在吃糌粑,腻腻地那味儿很熟悉,让人晕忽忽。不过,那会儿我确实很困了——
好看的风景太多,真正能记住细节的不多。到头来印象最深的,居然是汽车贴着大山走“之”字。咦,怎么又回到了折多山?车开了很久,公路折过来折过去,大折十几个、小折已数不清,车不过是在山道上原地踏步。哦,车在爬海拔高度呢,又上了1000米……野人沟,怎么又岔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一个迷人的地名,一条深不可测的大峡谷,汽车正在穿越它。我盯着手里的指北针,发现车来来回回,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回头路”。于是,突然烦躁起来,生出一种莫名奇妙地颓废、绝望……
好像有阳光照在脸上,热辣辣地,光晕中有人抓了一把格桑梅朵,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你吗?我知道你喜欢它。我从冈仁波齐带回来的格桑梅朵、羯鼓梅朵,一直被你当作书签夹在书里。“格桑”在藏语中是“美好时光”,或者“幸福安康”的意思。不过,其实连西藏人也未必清楚,那纤细的腰肢、明丽的花瓣组成的植物,到底是格桑梅朵还是波斯菊?尽管如此,“格桑梅朵”是青藏高原上最顽强生命的代名词,无人怀疑。它是绽放在生命极地的一道风景……
“八美到了!”司机叫醒了我。
煨桑的青烟缭绕着白塔,五色经幡徐徐地飘动,转经的人推动着经筒急促地走过,一群野鸽子在蓝色天幕上划了道弧线,一掠而过。高大的杨树下,一个简陋之极的牌子上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八美镇。
八美的春夏宛如碧绿的仙境,沁人心脾,美到透骨。但多数游人不会在八美停留,只是匆匆的过客。因为公路在八美镇分成了两岔,一岔儿向西北朝道孚、甘孜和德格拐去,直到出川入藏;一岔儿向东北朝丹巴、小金拐去,经过四姑娘山径直返回成都。游人在心里揣着一个终极目的地,于是,八美的风景便被人为地忽略了。呜呼,世俗的世界就是如此功利!
……S215、S303、G317,大巴在炉霍上了G317国道,又渐渐隐没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车终于进了甘孜县城,小城发出了低沉的鼾声。
算起来,这段行程比导航计划的时间,多花了3个小时。甘孜城的规模比想象略大些,康巴风格的藏式建筑集中在国道北侧。喜马拉雅宾馆应该是当地最高档的宾馆,我不知道它是否有星级,事实上,它让我在奔波26个小时后,意外地吃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面,已足够满意。
明天将迎来最后一段行程,依然没有你的信息,这令我如坐针毡。
几个小时前,这个问题似乎并不迫切,可是距离目的地越近,定位信息对我越来越重要,它直接关系到最终目的地是哪里?行动路线如何确定?有可能在何处找到你?
从甘孜县城到德格县城,中间有一个属于德格县的马尼干戈乡镇,G317线和S217线在这里交汇。从马尼干戈乡向西走G317线112公里是德格县城,向北走S217线110公里是阿须草原。你会在德格县城吗?有可能,因为你有去拉萨的打算;你会在阿须草原吗?有可能,你的明信片就是从那里发出。最终,我决定直取德格县城,理由很简单:劝说你放弃进藏,德格县城是出川的最后一站。
似乎把一切头绪都理清楚了。于是,后面的故事和行程一样,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德格地处四川最西边,与西藏的昌都地区接壤。县城所在的小镇规模很小,只是国道旁边添了一些建筑而已,不过在宗教界的名气却相当大。县境内有57座寺庙,堪称康巴之最,其中包括康巴藏传佛教五大教派的祖寺,五大教派也都在这里办了佛学院。著名的德格印经院是“国字号”文保单位,位居中国三大藏传佛教印经院之首;这里有格萨尔王的故里阿须草原,藏族英雄史诗《萨格尔王传》诞生于此;这里有气候变化多端的雀儿山,山口海拔高度为5050米,G317国翻过山口下行就入藏了,素有“川藏第一险”之称。
我没有来得及环顾这座康巴小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整整沉寂了将近40个小时,你终于出现了!
果然,你很兴奋告诉我:“我到成都了,有点醉氧!”盈盈笑语中充满着矫情,时而透着在康巴草原浸染的一丝淡淡的野性,你试图掩饰一个事实,即因为身体不适而被迫放弃了计划行程。我会心一笑:“明信片我收到了。我正在出差,你就等我回去请你吃螃蟹吧!”
走出雀儿山宾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高原小城的空气,它是那样地清冽纯净。不到40小时,奔波3000公里。其中,在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上颠簸1000公里,很累,但在一刹那间便如释重负。其实,很多时候朋友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只是你必须懂得能为朋友做些什么;至于具体做什么、怎么做那只是个过程,它比结果重要十万倍……过程是最美丽的!
擦肩而过!人生中激情的一瞬间,也是至为浪漫的境界。我永远的康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