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两次后的人生感悟 

                          郝树波

野外钻探作业的艰辛，是业外人士很难体味出来的。歌中唱道：“……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荣耀归荣耀，这“铝盔”戴得并不轻松，“天涯”也异常地难行，浪漫的格外沉重。在野外作业坐下病根，不得不两次手术。手术过后的切肤之感尤深。死过两次之后，便死出一些感慨来。

   计划经济时钻探进尺以指标定胜负，完不成任务虽不至于“提头来见”，作为基层干部，那种难以名状的耻辱感，会使人半年说话亮不起嗓门，尽管任务完成的好坏并不决定工资的多少，仍比把上百万国有资产打了水漂儿人们的心情要沉重得多。

那时的七一将至，钻探任务告急，胃病复发，凭着坚强的毅力硬撑在钻探生产的风口浪尖上。在那不是路的路上堵了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捂紧干瘪的肚子苦熬。当胃痛得断了饭水、脸色变的铁灰之后，便不得不让拉货的大“黄河”顺便拉到基地住了医院。数百公里的路程让随同的卫生员打了十五针的强痛定，还始终缓不过劲来。

住院半月有余，胃深深地痛，滴水不进，就靠输液艰难地打发着日子。医院调动一切医疗手段左查右瞧，实在想不出止痛的高招，只有以“不治之症”做了了断。接下来是医生们向妻传授如何以“美丽的荒言”等一套司空见惯的把戏来瞒过我。妻的心情比我病的痛苦好不了多少。他将护理我的单位派来的人婉言劝回，一天24小时寸步不离病床。“患难夫妻”这句话，就是在那时为我注释的。在单位领导和同志们面前，痛得半死也不失“关云长刮骨疗毒”的英雄气概。痛得很累，活得也累，只有守着妻子时才忍无可忍地哼两声，妻见之惨状也抽空躲到病室外面去掩面痛哭，然后换一幅若无其事的面孔，并对我筹划着美好的未来，说每月给老人寄上百元的钱，还节衣缩食攒了数千元，女儿上学有着可靠的保证等等，预测着灿烂辉煌的日子。妻的唠叨，就像憋脚的气象站预报着极不准确的天气。我早已从她红肿的眼里和慌慌不可终日的脸上，读出了其中的缘由。既然到了这一份上，我也向她了了草草地摊了牌：所欠公款300元，去工地火车票等都在提包的内侧的夹层里，除继续欠着父母的“债”，其它再无债权债务等等。做这种交待像是举行某一种仪式。

二十几天饮食不得，这在许多人看来死是注定的，当痛的混天黑地的时候，也巴不得死的降临。但死与不死甭听别人的，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尽管痛得死去活来的模样，但我曾向妻明确表过态，身后事甭交接这么仔细，这次咱能挺过去。对于生与死，有时虽不由自主，却是能够自我把握的。甚至可以说，你在病痛时精神崩溃了，不该死的病你却死了；看似不治之症，精神上硬是挺住了，却极可能把病魔击遗。

入手术室之前，大夫象推一只瘦猪赶往屠宰场的时候，我是用一幅微笑着的脸来面对数十名亲友的“送别的，尽管那笑一定比哭还难看。最后还将麻杆般的胳膊费力地举起来坚强地挥了挥。那瞬间的一挥，虽找不到运动员获得金牌般的感觉，却向亲友们分明传达着一个信息……。

手术前麻醉后的几个小时，纯粹是死了的感觉。鼻子下粘一块药棉，药棉随鼻息而动证明还活着；不动意味着死了，人本来是很脆弱的，说死也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许许多多的死因并不一定都说得清楚。在麻醉过后即将苏醒之时，有好一阵子的糊涂：死不像死，活不像活；鬼不象鬼，人不像人般地朦胧。彻底醒过来后，无言的苦痛便接踵而来……。悔和恨是病疼者的全部感觉。痛疼中的病人通常是很不讲道理的，就如疾病残酷地折磨人毫无道理、现代医学治不住病痛实无道理一样。大家应努力原凉病人的无理。病人的过错会随着病的痊愈而彻底地反省，而且那是一种绝不掺假的反省。

不间断的痛疼使我忘了交接工作、忘了为独生女筹划未来、忘了向妻交待死后劝她改嫁的事等等，一切全然不去理会，胃虽出血但未穿孔，至今仍弄不懂剧痛的缘由，只痛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把全天下的罪恶都堆在我身上绝不会去反驳；将世上所有的好事都归在我身上也张扬不起，一切由着你。无论谁来病房看我，见一个恨一个，只是想见一见年近八旬的在千里之外的老娘。在混混沉沉的梦幻中，老娘满脸的慈祥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为了娘也必须活下去，当时是这么想的。见亲友来，总是迷迷瞪瞪地埋怨：你们为何不替我痛一会儿，哪怕分担一点痛苦让我歇几分钟也是好的…，一种蛮不讲理的恨。

打过止痛针后最多有几分钟的缓解。缓解之余的羡慕和向往，就是透过窗外能看到的扎红头绳的小女孩儿跳猴皮筋；就是在饭摊旁能着到狼吞虎咽着的人群。

小医院里的大夫对病情则是尽情地夸张，摆出一幅“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样子。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大凡是为手术不慎失败做些铺垫，行有行规，自不待言。手术过后将大部切除的胃经几处化验，根本就没了癌的影子。别人虚惊一场，我却以仅剩40公斤的代价到那边遛了一圈。第二年发大水，干部抢险救灾冲在前，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后，回到家胃里又被搅得天翻地复般地痛。打那以后，饮食、天气稍有变化就旧病复发，终于又由肠粘连过渡到肠梗阻，不得不第二次手术，至今残留着苦不堪言的病根。

对人生的深刻省悟一般是大病初愈、死里讨生之后。这人活着真应该珍惜生命。健全的、有质量的生命确实是十分地美好。众目睽睽之下喝汽油自燃自残，把宝贵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捏着，是绝对的愚昧透顶；爱是以互相作为支柱的，人活着，真应该多一些亲情、友情，对同志对工作多一些感情、热情。既要善待自己，又要真诚地善待自己的亲友、同志和社会；名利固然重要，但毕竟是身外之物，不应将其视作高品味的追求。“淡泊名利，清心寡欲”并非消极的人生观。人离开钱不行，一切为钱活着注定也不会活的自由，为钱而孤注一掷、断送生命更是舍本逐末的最大不幸。

赤裸裸的自我太眇小、太脆弱，要活得硬朗，便应超越自我，更要战胜自我，这便是死过两次之后最深刻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