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庐是旗人
王度庐是旗人,是满族,生于清末民初(1909年,满清风雨飘摇,辛亥革命发生于两年之后),家境贫寒,旗人社会地位甚为悲苦。与汉族旗人略有不同的是,汉族旗人还可借助未归旗人建制的汉族亲属的帮扶,恢复久远的农耕家风或经商,满族旗人生活困窘无依,就业艰难。识文断字者,或可笔端谋生,例如老舍,或者学习曲艺,平地抠饼,如侯宝林等。
王度庐因家境贫寒,所受系统教育不多,但凭借良好的文学悟性与长期的阅读学习积累,练就了出众的文字表达才能。王度庐少时身体薄弱,幼年当过学徒,饱尝时间艰苦,青少年颠沛流离,流亡西北,寒微的出身、复杂的经历,诸多客观因素促成其悲剧情怀与细腻心思。作为一介书生、一个被推翻的阶级的族裔,他极为清楚地明白自己不适合写胸怀天下、弘扬民族大义、激扬爱国情怀的大武侠,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已经不易,治国平天下姑且由别人思量吧!因此,更适合于自己的,是浸透着俗世悲苦、私人恩怨、血亲复仇格调的武侠。抒发基于个人情怀基础上的小感情,把“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等人世悲苦诉诸笔端,是王度庐武侠小说的鲜明特色。可以说,王度庐是武侠小说作家中的婉约派。他笔下的人物,至多是出于对自己塑造的主角的感情,让他们相貌端正或秀丽一点,绝无一好俱好一败俱败的脸谱化特点,尤其是人物性格,更为真实,与俗世之民无大异。
《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人格较为中性,不善不恶,性格阴狠,做事率性往往害了无辜(如私匿拳书,盗窃宝剑,杀死蔡久,点哑鲁府丫鬟,向怀孕的蔡湘妹扔砖头)。 罗小虎虽武艺高强,行事果敢,愿赌服输,也因深恋娇龙而不得遂郁闷浑噩,摆出一副窝囊相;求官无门,到京城死缠烂打,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心思险恶卑劣的鲁君佩,耍起可爱的流氓无产者作为。
《宝剑金钗》和《剑气珠光》中的李慕白固然为人方正,少年时亦莽撞冲动,好勇斗狠,对滥用点穴术者不满便不惜缩身为盗贼偷取穴道图,并以水遁狼狈逃走;感情上却畏首畏尾,终成俞秀莲百年之恨。
《鹤惊昆仑》中江小鹤矢志学武,并无宏大志向,却契合传统道德伦理,报杀父仇夺妻恨(妻者阿鸾也),少时为杀鲍昆仑龙志腾等,胆大无畏,百无禁忌;晚年训诫李慕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过多恃武行侠。铁杖僧武艺超群,性情骄傲,行事却不拘泥于光明正大,遇到强敌就痛快地偷袭,为救自己的关系,随手杀死无辜猎户,对与不对不重要,自己要做成什么事才是核心;郁玄清武功卓绝,执法气度雍容,言辞冠冕,对付江小鹤这等硬手干脆搞偷袭或者群殴,毫不吝惜身份和名誉。
他们的性格,瑕瑜互见,复杂多面;他们的侠行善举,多数跟他们所处关系网的恩怨纠葛相关;他们交游的朋友,善恶参半,有些朋友于己有义,虽有抢劫杀掠的恶行,均不妨患难与共甚至生死以之。这也是江湖的真正特色,善与恶都是相对的概念,朋友与仇人是因若干种社会关系、历史因素而决定,而不是出于单纯的道德评判。这才是血肉丰满的人物刻画,这些人物塑造得鲜活逼真,市井中人读到这样的小说这样的角色,往往会投射自身,反观自己,这些人物,活生生是当时市井众生、贩夫走卒、黑道人物的缩影,放到今世,亦是如此。
王度庐长于心理描写,但基本未见其耗费冗长篇幅去细致刻画甚至替角色向读者倾诉心事,他往往使用客观冷静的旁观者姿态去描写角色的举动、言语,间接反映其内心的动荡。某些心理段落甚至会寥寥数笔写得非常有趣。典型的一个例子,《卧虎藏龙》第十一回:
……俞秀莲插言说:“你们倒没丢猫?”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 ……俞秀莲说:“要是穿一只鞋更好!”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样的多说话?”…… ……俞秀莲又搀言:“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还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忽然玉娇龙直挺挺的身子向床上一倒……
这里边俞秀莲就是在敲打玉娇龙,意思是你别装了,你在新疆和罗小虎鬼混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了,你最近到底干的啥事儿啊?玉娇龙焉能不明白,本来被罗小虎搅得不得安宁,现下消息有扩散到俞秀莲这种江湖人耳朵里,保不齐将来要满城风雨了,丢人丢大了。玉娇龙的郁闷可想而知。短短两段文字中都是在叙述烧香祈福的事,俞秀莲插了三句含沙射影的话,就把玉娇龙彻底打晕。可是她们的心思王度庐都没有直接说,读者读到此处,略略一想,什么都明白了。
王度庐笔下的武功,相对来说在武功的神奇程度上相当写实。没有怪力乱神,点穴是一门绝技,会的人很少,此技甚为阴毒,对应着时辰点穴,让人轻者致残,重者死亡。可能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是这与现代江西湖广一带极少数会打穴的练武者的打穴功夫非常相似,打穴者向被打者下手之后,被打穴者身体个别部分会越来越痛,并且慢慢麻木,受伤区域会蔓延,要较长时间才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