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后半生
1954年底,俞平伯下大功夫辑录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由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从俞平伯所写长篇《引言》最后所书年月,即“一九五三、十、三十”来看,全书之脱稿,是早在出版前一年多,为什么竟拖了这么久才问世呢?这自然与俞平伯的受批判分不开。所以这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加了一则《出版者的说明》,出版者用心良苦:“本书的排印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展开批判以后,我们对于它的内容又作了一番检查,也商诸编者进行了必要的修正。我们只纯粹拿它当作古典文学研究的一种资料提供读者。”
笔者手边的这一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是出书后不久,俞平伯送给家父的。一般他赠书总要在扉页上题上款,而此书至今仍空白,这也足见他赠书时的心态。
俞平伯是著名的文学家、诗人,全国人民代表,但自从挨批以后,本来络绎不绝的记者、读者及各类来访者,这时都不来了,俞家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了。出于数十年交情,又深知平伯为人的家父,是由衷地为他抱屈的,于是就在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当口,独自登门宽慰之。为了谈得更畅适,也为活动活动腿脚,到户外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家父还约他同去赏菊,并到什刹海散步。两位老人,一已年逾花甲,一亦早过半百,信步在行将结冰的海子岸上,似乎话亦不多,似乎有很多话也不必一一说出,要的就是无言的慰解,求的只是避开尘嚣的喧闹。漫步之余,就近小酌于“烤肉季”。家父当时正在日日伏案选注《史记选》,也正需要这种劳逸结合。不意此一寻常交往,还真给平伯带来了欣慰与放松。回去后不久,他就欣然命笔,写了两首七绝赠王伯祥:
交游零落似晨星,过客残晖又凤城。借得临河楼小坐,悠然尊酒慰平生。
门巷萧萧落叶深,跫然客至快披襟。凡情何似愁云暖,珍重寒天日暮心。俞平伯书赠家父的这一幅原迹,是书写在一张黄色带木刻水印紫红梅花边框的旧笺纸上的,底色套印的是浅绿色的木刻山水,极为别致,当是俞家旧藏的十分考究的笺品。他的下款仅用“平生”二字,这也是对最为知交的少数才用的自称。末尾正式该打图章的地方,打的是许静庵为他刻的“知吾平生”四字白文印。这幅字的上款还特地用了家父最不常用的别号,这里既反映出情谊笃挚之非凡,同时也是怕因这两首诗给王伯祥带来什么牵连吧。
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本职工作,即文学研究所交给他的科研课题———《红楼梦》八十回本的校勘———仍在继续进行。这一工作直至1956年5月才臻于完成,并写定了《序言》。这篇《序言》就发表在当时的《新建设》杂志上。
发还家珍兴奋难抑
1971年1月,承周总理特别关照,俞平伯夫妇与其他十位知名学者,先于一般“五七战士”离干校返京。但朝内老君堂的老宅已再也回不去,便又被安排在招待所。所谓招待所,其实也就是后来安排他定居的同一幢楼房。
1972年5月10日,总算发还了从1968年直至1971年所扣的工资,并把冻结的存款也解了冻。5月12日,居然还发给“查抄物资偿金”两千四百元。5月16日又发还了“查抄”残存的一小部分杂物。
俞平伯家的藏书,查抄后幸而能归还的,大约不足三分之一。一些基本的工具书,如《辞海》、《辞源》、《康熙字典》、《钦定词谱》、《佩文韵府》之类,干脆说,公家有用,折价换算,就此没收了。他曾祖父俞曲园老人的著作,木刻本《春在堂全书》,本来家存的部数还是不少的,而发还时成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经过仔细拼凑,总算还凑成了一两部,而更多的都成了残帙,甚至片片蝴蝶飞了。更妙的是,归还的书中,有的竟已钤上了“江青藏书”的印章。
后来陆陆续续又发还给俞平伯一些家藏旧物,其中有一件至为微小却最为珍贵的东西,家父称之为“神物”,洵不虚也。它是一个小玉章,印文刻的是俞曲园所作的一首长诗《福禄寿砖歌》,并题目后记,一共刻了九行一百四十二字,阳文。因为印太小而字太多,所以如按常法,到印泥盒中去蘸印泥的话,那是绝对打不清楚的,必然会只见一片红色而一个字也显不出来。所以这方印传到俞平伯手上之后,只有俞夫人一个人会钤拓。她是用小拇指轻轻地去蘸了印泥,一点一点往印面上去抹,直至薄薄而又匀匀地抹满印面后,才能轻轻打在上好的宣纸上。连她也未必能每次都能钤拓清楚呢。
那些日子,俞家陆续有些东西发还,俞平伯一高兴,总要拿上些,专门到我家来,给我父亲看看,以示兴奋,亦兼有“奇文共欣赏”之意吧。
一次,家父提起,早在上海“一·二八”事变之前,俞平伯曾经给他抄过曲园老人的集外诗九首,题为《病中呓语》,可惜“一·二八”时我家焚于战火,全部藏书片楮无存,这九首诗自然也同毁于火。俞平伯说:因为是集外诗,未收入集,原稿也已丢失了,但他却能背得出,并答应回去后,背录一份赠家父。不几天,俞平伯即再来,带上这《病中呓语》背录本的同时,即拿出新近刚刚发还的那方小玉印给家父看。那天俞平伯特别激动,抖抖擞擞地从衣兜里掏出装这方玉印的用丝绸与棉布双层制作的袋子来时,其心情之喜出望外,让家父看了也深深为之高兴。当然,感慨亦良深。
又过了不几日,俞平伯再送给家父一张笺纸,上半贴着《福禄寿砖歌》小玉印的俞夫人手拓本,怕家父老眼昏花看不清,还特地在下半贴了一张印拓的放大照片。这自然是送给家父的一份厚礼,家父即在笺左偏下,钤上了叶圣陶早年为他所刻的“鸿庵心赏”朱文印,以示宝爱之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