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宗师爱新觉罗毓鋆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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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鋆老先生隐于世间六十余年

发布时间:2014-11-27 17:32:03      发布人: 薪传

读龚鹏程先生的文章,知道了毓鋆老先生,满清皇族之后,百岁老人,讲学不辍,一生归隐,述而不作。这位传奇老人对于大陆读者来说却是很陌生的,于是上网搜了一下,原来毓老已经于去年仙逝,他生于1906年,以105岁高寿驾鹤西去,隐于世间六十余年,绝无消极怠惰之态,真大丈夫也!转几篇网上的纪念文章。

 

(转载)大隱──懷毓老師 (張輝誠 )
毓老師大隱隱於市六十餘年,絕非消極毫無作為,仍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心,指陳時事、月旦人物,造育學生無數,如今弟子們遍及中外各領域,影響深遠,無可估算──而這正是毓老師的大隱之德,也是世家子弟必有的世家子弟氣質。

還沒能聽毓老師上課前,總覺得讀中文系約莫就是讀讀古書、寫寫文章、做做學問,除了本身興趣,再加上日後當個老師傳承中國文化的縹緲理想之外,著實說不出還有可以使上勁的地方。但自從進了奉元書院,聽毓老師講論經書二年餘,這才驚覺讀中文系或者說身為一個人所應該擔負的重責大任。

毓老師上課時有時劈頭便問:「你們讀過幾本書啊?」同學無人敢答,毓老師便逕自說道:「不學無術!不學,術從何而出?你們沒讀過幾本書就想要成名?看看歷代史書上的〈藝文志〉,能寫進〈藝文志〉多麼困難啊,但這些個名學者而今安在哉?還有人讀他們的書嗎?我告訴你們,人只有自欺,絕欺不了人。所以我絕不作無病呻吟之事、不作無謂之事,要做就得做當務之急。」毓老師所說的當務之急,乃以「時」為標準,人必得知機識時,時過境就遷了,所以智者必定先時而動,順時而為,只有愚昧者才會悖時而作。

毓老師講論經學,之所以如此重視實踐,不同於大學講堂上著重章句訓詁,實與其身世有關。毓老師乃滿清皇族,源出禮親王一脈,自清初皇太極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遜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歷十代,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才濟濟,清皇族中絕無僅有,堪稱「清代第一王」。毓老師父親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毓老師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幼時入宮讀書,受業於陳寶琛、王國維等名儒。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民國三十六年即到台灣,至台東山地教育原住民學生三年,後回台北任教大學數年,再自辦奉元書院講學,於今六十餘年矣。

用心深契 講授古今歷史智慧

毓老師上課時偶提及往事,親切歷歷彷如昨日,然其實已轉眼百年,人事變滅、朝代屢經更易,其中飽含無盡滄桑。每回於課堂中聆聽,似置身歷史長廊觀看倏忽變換的舊景,耳畔盡是歲月長風颼颼刮掠而過,近在眼前,卻又遙若天星。毓老師常說,他一輩子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在台灣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老了,人還不糊塗!在滿州國時,宣統皇帝賜給他是評語是「內廷良駒」,但毓老卻謙虛地輕描淡寫而過:「不就是給人當走狗?」毓老又說滿州國的五色旗,是由紅藍白黑黃組成,旗面左上方四色條紋,紅色代表大和族,藍色代表漢族,白色代表蒙古族,黑色代表朝鮮族。占四分之三的旗底色是黃色,代表滿族,象徵五族協和,四個民族在滿族的統治下聯手建立滿洲國。但老百姓恨日本人,不希望滿州國長久,就會說:「滿州國旗黃的面兒大!」──這是一語雙關,當時話說「倒閉」,就說「黃了」,如說「這買賣黃了!」──毓老師當時聽人這樣說,啼笑皆非,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所以像他現在聽見人說「臭美」,他就直覺將來美國一定倒楣。

毓老師最喜歡在課堂上問:「你們知道滿州人最厲害的是什麼嗎?」同學答不上來,毓老師才又說道:「就四個字:以寡御眾。」接著再補充說道:「滿洲人以少數民族統馭中國各族近三百年,這就是以寡御眾之術。後人讚美康熙爺,千古一帝,名實相符啊。漢人後來爬起來了,聚合全國菁英以經營中國,結果只三十八年就跑到台灣來了。」毓老師感嘆地說:「沒有術,就一籌莫展啊!」

毓老師表面上看似講論經書,講術、講時、講策、講謀略,其實骨子裡全都在傳授帝王之學,他常說:「這二年都教帝王之學、帝王之術。帝王之學在哪裡,都在四書五經中啊!經書上的話都有所指,都是活活潑潑,都沒有無病呻吟。我們不是讀古書,是讀古人智慧,古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書是古的,智慧卻沒有古今之分。」所以毓老師看學生坐姿不正、步履不佳,便會提醒:「你們的威儀在哪?望之儼然的功夫在哪裡?」毓老師所說帝王之學,帝是主宰意,王是歸往、擁護意,即《論語》:「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之意。毓老師認為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巧,當以立功為個人主要目標,所謂儒者,就是大公忘私者。要立不世之功,得有不世之智;要有不世之智,必得有絕學;要有絕學,必得深入,否則一事無成。毓老師經常說他自己私淑的熊十力先生,啟發他最重要的四個字就是:「用心深契」,用心之外,還得深、還得契。

授課六十年 亂世中啟發知行

當今時局混亂,很多人對政治視做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毓老師卻不以為然,他說:「我們還怕天下亂嗎,就怕你沒智慧。天下不亂,怎麼顯出你一個人能平定天下。天下就是一盤棋,擺錯一個子兒,就全盤皆輸。今天擺對一個棋,天下就安寧了啊,這不是聖之時嗎?沒有二十世紀之亂,能啟發我們的知行嗎?勉勵你們的,不光為你們謀,還要為你們的子孫謀,要爭永恆,不要爭眼前。我到現在沒有一天不在關心台灣的事情。我住在台灣六十年,能說我不是台灣人嗎?」

有一陣子台灣認同、中國認同鬧得沸沸揚揚,毓老師感嘆地說:「現在的中國並不代表中國文化,但我們認同的是中國文化。我不是中國人,偏要說自己是中國人。滿族接觸中國文化,頂多四百年,你們還不願說自己是中國人?我告訴你們,台灣稍不留神,就會成為少數民族。我是少數民族,所以很敏感。」

毓老師在台授課六十年,獨善其身,嚴守師生男女分際,從無任何緋聞,前一陣子政治人物因女色而身敗名裂者屢見不鮮,毓老師半開玩笑半感慨說:「六十年一個人過,不是我守分,是沒碰過天上掉下來的寶。男人不是因為女人才要結婚啊,人生是藝術的,若無藝術,則與動物沒有差別。一個人很不容易,生為人也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老師此生飽經風露,二十世紀是殺的世紀,我都趕上了。過去的人事物,一幕一幕都過去了,你們必得提升自己過藝術的人生,這樣才少有苦惱;要過情慾的人生,苦惱就太多了。」

有一回毓老師教到《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便說光這句話就有三個時、三種修養。頭一種,天下無道,以道殉身,你就是道,道就是你,到地獄去,都還是如此;要為往聖繼絕學,就得以身殉道;至於以道殉人,那是隨風轉舵,半點主張都沒,有好處就跟人走了的人。一個人離不開這三種階段。

大隱於市 「大丈夫」以德為本

又有一回毓老師忽提及「世家子弟必有世家子弟的氣質」,就說李家同放著校長不做,天天教貧窮小孩讀書,這就是德,不愧為李鴻章的孫子;然後又說及「天下的學問怎樣能用到事情上」,就提到王觀堂(國維)先生往事,說王氏當時被請入宮裡教書,就是要以復國(恢復清廷)為業教育皇子,王氏上課時慨然以匡復天下為己任,陳辭慷慨,聞者莫不動容。一日忽傳來王氏於頤和園湖中溺斃消息,起初都以為是失足落湖,後來找到遺書方才得知是自沉。當時屍體從湖中撈起,一旁圍觀者,熱情的人全都情不自禁留下眼淚,較冷靜的人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唯獨毓老師坐在一旁,沉默無語,心裡想道:「一個學富五車的人,臨到用事時卻沉湖了?」這讓毓老師的思想起了大變化。毓老師說:「現在大家都讀觀堂先生的書,拿他做研究資料,但實學呢?卻說不上。我告訴你們,講道容易,行道難啊!」接著又說:「人活著,必得活下去,既活著就不能不往遠處想?留在人間的是什麼?提醒各位,中國有多少皇帝?當皇帝多麼不容易!結論是:當皇帝都沒人知道!咱們是高級知識份子,又知道幾個皇帝?所以留在人間的不是地位,而是德。」

所以毓老師總說:「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還要發揮影響力,對社會國家天下有所貢獻。從古至今,取天下必以德。毓老師忽岔出話說一則小往事,他說:「禮親王府捨藥捨了三百多年,有時太忙了,連老父親也會蹲進醫生群中給人看疾啊。」

我常常覺得,毓老師就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典型。何謂大丈夫?乃「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毓老一生立身處事,正是居天下廣居之仁、立天下正位之禮、行天下大道之義,堅守氣節不虧,富貴(在滿清、滿州國時)、貧賤(在台隱居時)、威武(在老蔣時代)皆不能使之改變心志。遇合於時,則當仁不讓;時不我予,則獨善其身。毓老師大隱隱於市六十餘年,絕非消極毫無作為,仍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心,指陳時事、月旦人物,造育學生無數,如今弟子們遍及中外各領域,影響深遠,無可估算──而這正是毓老師的大隱之德,也是世家子弟必有的世家子弟氣質。

●謹附「懷毓老師」四絕句於後以示想念:

聲如玉振鐘,慷慨嘯群峰,不畏居匡地,斯文獨在胸。

平生守一爻,初九隱龍巢,遁世不愁悶,春風先到郊。

百年興滅過,一點寂寥存,回首渾如夢,休穿舊殿門。

指麾天下事,謀策一隅間,慮廣因憂患,亢言唯刺姦。

 

毓老真精神

张辉诚  (20071012)




 高寿超过百岁的爱新觉罗?毓鋆,在台湾饶富古意的「经学」领域,为现今硕果仅存的宗师。毓鋆老师出身满清皇族,人多尊称「毓老」,前半生活跃政坛,来台湾後专注讲学,过著「民间学者」生活,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志业。作者为毓老的书院学生,特撰此文,描绘课堂现场,彷佛可以亲眼目睹毓老的丰采。──编者

 中文学界,很少有不认识毓老的。


 我第一次到奉元书院听毓老师上课,即受大震撼。书院在某公寓地下室,入口有学生把门,负责进出,走下楼梯,迎面即可见早到同学落坐长条窄幅桌後,正安静看著书,门左边有两名同学坐台负责点名,更左边些有一张大桌,即讲桌,上面铺有毛毯,桌前置有笔架和书籍数本,正对著整间教室,桌後有一张大椅,椅後有一方黑板,右上角留有两行字「以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我选了离讲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板凳极小,位置亦不大,三、四人共一长桌显得有些拥挤,教室内约莫四、五十人。七点一到,原在一楼把门同学回到座位,不多时,忽听得教室後头通往一楼住家的楼梯间传来咿啊一声,木门旋开,同学全都移开板凳,霍地站起,只见毓老师身著青长袍,头戴蓝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镜,须髯飘长若雪,精神矍烁地缓步走向台前,同学立刻鞠躬敬礼,坐立後,伸出右手上下挥动,说:「坐!坐!」,同学们才敢坐下。──我当时著迷於看「雍正皇朝」,直觉毓老师的举止气象简直就和焦晃所演的康熙皇帝一模一样。──但一听毓老师说话,感觉马上就又不同了。

 毓老师当时已九十八岁,一开头便说:「看破世情惊破胆,万般不与政事同。政治现实,好像一阵风,但是你有风可以刮动别人吗?你们必得要守人格、爱台湾。中国人的思想是天下思想,半点迷信没有,平平整整是自我平天下之道,现在讲中国学问的全无学术生命!」忽又停住慷慨语调,问:「你们看我今天精不精神?上个礼拜上吐下泻,到今天才开始吃硬馒头,就来给你们上课。」忽又语调变高,正声道:「你们必得要锻链自己、必得要成材、为这块土地谋点幸福,才不愧为文人,什么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经天纬地谓之文!」然後又松缓语气说:「你们看我这么精神,像生病吗?我每天晚上还得跑跑台湾问题。」接著毓老师便气足势壮地说讲起《易经》。



 我当时所受的感动和震撼既巨大又复杂。一位九十八岁高龄老先生抱著病体犹自精神奕奕讲学不辍,那么《论语》上所说「诲人不倦」、「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的句子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释了,还有什么例子比眼前更为贴切?不讲求自身幸福而去图谋天下大利,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这不正是古圣贤相与的责任与使命吗?还有什么比毓老师躬身实践薪火相传更为落实?而毓老师身上所散发的尊贵气息、风姿神采、以及鼓荡丰沛的生命力,又经常让人忘了他已年近百岁,彷佛才只是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正说著振聋发聩的话,要启人迷思、激人志气、鼓人发动。

 毓老师当时每周讲课三次,和以前体力好时一周七日天天上课少些,周一讲《易经》、周四讲《四书》、周五讲《春秋》,上课时毓老师总是中气十足地讲论经文、月旦人物、批陈时事,逢上慷慨处,霍得一声响,覆掌击案,顿切激昂,兴味淋漓,极其精采。听讲学生无一不正襟危坐,仔细抄写笔记,深怕漏抄一句,因为毓老师所说的每句话都像格言。书院异常安静,除了毓老师声音之外,只剩天花板上日光灯管发出的吱吱声。

 毓老师讲书重实学,不尚空谈,他常说:「学问没有作用,就不是学问。」「有利於民生就是实学!」「经书不讲玄学、哲学,完全是解决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事,更要解决天下事。」因此他特别注重修身,经常叮咛学生:「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为本,为政以德,没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还要发挥影响力,对社会国家天下有所贡献。



 毓老师讲经和寻常大学教授寻章摘句的考证解说自不相同,他讲经乃欲汲取其中智慧,供作实践,达臻修齐治平之域,故而讲经时总是钩玄提要,以经解经,贯通六经,不作支离破碎之论,如讲《易经》即重「通德类情」(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智周万物、道济天下」、「圣功」、「识时」之要义;讲《春秋》即申论「深明大义,居正一统」、「圣人者,贵除天下之患」之大义;讲《大学》即首揭「学大」,「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然人人皆可为尧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後天而奉天时。」讲《中庸》首揭「用中」,重视「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功夫;讲《史记》即重「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史笔深意。总结之,毓老师讲学全在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气魄和志向上,而这些并非泛泛而论,都得从经典中汲取智慧与力量,实实在在付诸实践。

 寻常人若仿毓老师说经,怕亦只能袭得其说,不能真得其神。毓老师学问,并非空谈而来,而是真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实务历练。毓老师乃满清皇族,源出礼亲王一脉。有清一朝,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共有十二位,出自礼王府即有三名。第一代礼亲王代善,乃清太祖努尔哈赤次子,战功彪炳,一片忠心,原有机会继承大统,却转支持皇太极即位,受封为和硕礼亲王。礼亲王一脉,从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逊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历十代,传十五王,声势显赫,人才济济,宗族中绝无仅有,堪称「清代第一王」。毓老师父亲即末代和硕礼亲王诚厚,毓老师生於光绪三十二年(1906),幼时入宫读书,受业於陈宝琛、王国维等名儒。七、八岁时,太福晋(满语,亲王正室,即毓老师母亲)亲授四书,十三岁时读完经书,後留学日本、德国,满州国时曾任职,民国三十六年到台湾,初到台东教育山地学生三年,後回到台北任教大学数年,又自办奉元书院讲学,於今六十年矣。毓老师於中国近代史,亲身经历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游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际,特有感受,故对台湾存亡之感,尤为深切,他曾感伤地说:「老师为何爱国?第一次糊里糊涂清亡国了,第二次张勳复辟,第三次满州国,真的假的国家,亡国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诉你们,国不可亡,到今天为止,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总在思考台湾的未来,你们要好好努力啊!」

 毓老师一生传奇,却始终如孔子所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偶回顾自己一生事业,曾感叹地说:「老师在日本满洲国时不做汉奸,老蒋时代不当走狗,到现在,人还不糊涂!」有一回上到《易经?乾卦》:「初九,潜龙勿用。子曰:龙德而隐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毓老师忽然说:「我六十年就守这一爻!」我当时极受感动,从没想过竟有人会用六十年光阴躬身遵守一句经典,其毅力果叫人不可思议,也没想过一句经典就能有如此丰沛力量足供坚守六十年而毫不动摇,经书之生命力便可想见一斑。那句经典是:一个有龙德的人却隐藏自己,不受世俗改变,不想在这个时代成名,因此遁世隐居,却不郁闷,不被人认同,也不郁闷,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做,意志坚定,完全不可动摇,这就是潜龙之德。──毓老师大隐隐於市,讲学论道,六十年坚守,正是潜龙之德。



 有回上课,毓老师忽问:「学中国文化先学什么?」同学答不上来,毓老师以手击案,喝道:「学天下文化,学公,学大!」「大公忘私,有容乃大,天下无界!」又指著黑板上右上角的两行字「以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然後挺直身子,把粉笔往桌上一丢,目光如炬,说道:「夏,中国之人也,中国学问都是治国平天下的药方。」

 毓老师上课虽严肃,仍有诙谐、温暖一面。他常自嘲因痛风而变形的食指说:「上帝处罚人真周密,叫从拿粉笔的手指开始变形!」但也会说:「上帝真厚爱我,老了还不让糊涂。」讲到《论语》:「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毓老师会问:「你们见过夷狄吗?老师就是!」有人劝毓老师不要再上课了,该休息了,毓老师会说:「来日方长!」见人在公园溜狗,毓老师必说:「您一定是个孝子。」人问何以见得,毓老师答说:「您对动物有这么大的爱心,能对父母不孝吗?」诸如此类,上课时偶然提及,庄谐并出,足徵其「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每回上完课,我走出公寓,胸腔之间总饱涨著一股气,觉得自己有无限责任,必须赶紧努力,赶紧造福人群,甚至赶紧平天下,那股气正是毓老师上课时所灌输的,读书人的责任感。我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倘若孔门弟子上课情景能再次重现的话,大概就和奉元书院的氛围没有太大差别,一样是切磋以德,琢磨以道,激励以天下为己任。换言之,毓老师其实就是和孔子同等气象的人,同样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博人以文,约人以礼,仰之弥高,钻之弥深。

 毓老师如今高寿一百余岁了,桃李满天下,而他的生命早和经典融合为一,他的力量就是中国学术的力量,他的生命就是中国学术的生命,他是君子,也是文人,更是大宗师。

 灯下写就此文,我彷佛又看见毓老师举起右手,伸出弯曲的食指,精神弈奕说:「生为人不容易啊,必得好好充实,对人生有贡献。听懂了没!」

 

毓老師與我──悼毓老師

張輝誠/聯合報

 

  

    我和毓老師並不親近,雖然幾次試圖親近,但大多徒勞無功,因為當時能和毓老師親近的,都是已經跟隨他三、四十年的老同學,情誼如同父子。我這個後生小輩初來乍到,就想親近老師,確實不容易,也很奇怪。但幾天前,得知毓老師過世,獲悉他老人家對我的看法,原本傷心難過之外,又多了一份遺憾。

 

你們不急,我急!

 

    民國93年9月20日,我第一次到毓老師奉元書院聽課。當時想進書院上課,必須有人介紹,同校一名同事曾是毓老師學生,說好帶我去,卻遲遲沒有動靜。我只好轉尋別人幫忙,問到電話,便大著膽自己打電話過去,向接電話的張嫂(照料毓老師生活起居的張哥之妻,張哥一家人與毓老同住)表明意圖,張嫂把話筒轉給毓老師。毓老師在電話那頭問:「哪裡人?」我心想應該說出祖籍,可能比較有希望,便回答:「江西人。」(後來才知道老師比較想教台灣人,我阿母是台灣人,若早知道我應該說台灣人的。)毓老師又問:「你在哪念書?」「師大國研所博士班。」再問:「你研究什麼?」「研究詩!」毓老師口氣馬上轉變,說:「我這裡不教詩!」我嚇一跳,趕緊解釋:「老師,我想學中國文化。」毓老師口氣緩和下來,說:「那你來吧!」

    第一次上課時,我就受到極大震撼。當時毓老師已經九十八歲了,聲若洪鐘,抱著病軀猶自精神奕奕講學不輟,不斷激勵學生以天下為己任。忽然之間,我從前讀過的古書上句子,「誨人不倦」、「任重道遠」、「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等話,紛紛在眼前聚集,從平面的文字化為具體的形象,凝結成毓老師的丰姿神采、尊貴氣質、堅毅風骨,以及鼓蕩豐沛的勃勃生命力。

雖然我入門晚,卻極幸運,成了毓老師「關門弟子」,最後一班學生。當時兩年多,上課專教精華,教術、教時、教策、教謀略,全是帝王之學,毓老師希望能再為台灣培養更多人才,上課便常說:「你們不急,我急!我急,是來日無多;你們不急,是來日方長。再三勉勵你們,發憤的目的,就是圖強,給你們打氣的話,老師責無旁貸。你們必得要把古人的智慧串在一起,既然要做人,就做偉人!」又告誡說:「你們怎麼那麼大方?不在意時光!好好為學,不要浪費時間,給人間存精華。人一無所得,就空活一生。再三勉勵你們的,都是為你們的子孫謀。」

 

成事業,絕不可爭功

 

    當時有件事很讓毓老師開心。──老師得了金牌獎。

    這事得從「永陵」說起。永陵,位於遼寧撫順永陵鎮,是毓老師直系祖先努爾哈赤上五代的祖陵,葬有孟特穆(肇祖)、福滿(興祖)、覺昌安(景祖)、塔克世(顯祖),以及努爾哈赤兩位叔伯禮敦和塔察篇古,始建於明萬曆26年(1598年),毀於日俄戰爭(1904)。兩岸開放,毓老師回永陵,發現永陵片瓦無存,他設想出一個法子,讓永陵順利重修。重修期間,當地人見毓老師在此散步,好奇問:「您老是外來人吧?」毓老師回答:「永陵是我的老祖宗!」中國民族委員會派來修陵的人,半夜不敢外出,怕見鬼,毓老卻時常夜出,別人問,他答說:「我很願意晚上遇到他們!」永陵修好後,毓老師把祖宗遺物一樣又一樣捐給一旁新設立的滿學研究院和博物館。2004年,也就是我進書院那年,永陵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老師開心極了,用他的話就是「得了金牌獎」。過一段時間,他又提到此事:「世界文化遺產通過了,今年卻沒回去,為什麼?不去分功。成事業,絕不可爭功。老子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永陵成功,讓毓老師非常開心,他說:「盡責任,犧牲享受,享受犧牲。一輩子沒有享受過,只有得到世界文化遺產這件事,開心。精神的愉快比什麼都快樂。」然後毓老師又開始興奮地計畫起下一個十年,他說如果還有十年的話,還想辦投資公司、辦基金會、辦養老院,來救濟貧苦百姓。有時又感嘆:「再活十年太受罪了,御醫說我沒病,就是老了!」有時又說:「蔣宋美齡活到一百零六歲,怎能輸她!」有時又說:「我今天特別開心,電視新聞說有一個人瑞,活到一百二十五歲,我聽了開心!活到一百二十五歲,能做多少事啊!」

    毓老師在母親故去後,發願手繪千幅觀音菩薩像。老師說:「我畫畫是修頤和園的畫工教的,只要夜裡睡不著覺,就起來畫觀音,已經畫四百多張。」毓老師學問是小時候母親所教,十三歲前背完五經,母親還罵他沒出息,因為當初皇子們大多十二歲就背完了。二次大戰後,審理滿洲國戰犯,皇族中只有毓老師不是漢奸,母親告訴他:「過去就過去吧,痛定思痛,你以後就改字慰蒼(安慰蒼民)。」毓老師覺得慰蒼責任太大了,擔當不起,只敢先用「安仁」。母親要他信佛,他就信佛,並且在我進到書院上課這一年,遇上母親節,毓老師特地到新莊剛開幕的慈濟醫院,為了迴向母親功德而去作義工,待了一整天。回來就告訴我們:「為什麼大家錢都捐給慈濟?就是有誠、有信。我告訴你們,人必得去做,證嚴只有高中畢業,以她的程度能有這種成就,了不起!沒有般若妙智,能有今日成就?我告訴你們,證嚴就是活觀世音菩薩。」接著又說:「但是證嚴是用『慈』濟,救患救苦於既形;我們要用『道』濟,聖人者,貴除天下之患,防患於未然,咱們把患都先除了,慈濟還有患可以救嗎?」

 

想寫《新浮生六記》

 

    毓老師上課時也時常提到師母,說:「這一百年都是狗打架,現在倒想寫《新浮生六記》,寫和老太婆認識經過,年輕時候剛到台灣倒不想,老了才想得越仔細。」接著又說師母是蒙古格格,自幼兩人訂婚,皇族婚姻自六歲就不讓見面,要結婚時已經亭亭玉立。六歲時也得離開父母,不與父母同住,和嬤嬤住,所以和嬤嬤最親。跟母親什麼都不敢講,和嬤嬤什麼都敢說。毓老師日夜盼望格格能過府來玩,自忖:「不知道是不是長得蒙古臉?」終於有一天過府來玩,毓老師想從書房偷看,宮女把格格團團圍住,完全看不見。最後嬤嬤只拿來一幅畫,說是格格畫的。毓老師負氣說:「我不看!」嬤嬤就說:「先看看再說吧。」一看,竟畫得比毓老師還好。毓老師又回憶說:「想當年我也很會唱戲,結婚以後,老太婆過門聽見,就說:『五音不全,天天唱。』我就不唱了,這不讓她占先了?老太婆最會唱『窩窩頭戲』,唱得最好是《三娘教子》。什麼叫窩窩頭戲?票錢全拿來救濟北京窮人,讓他們冬天買窩窩頭吃!」

    毓老師十三歲赴日本讀書。毓老師在男校,師母在女校,日本人派一女祕書終日隨行,師母對毓老師說:「乾脆納了吧?」老師正色說:「胡扯什麼?」毓老師回想這段往事,就說:「滿人習慣,王爺娶一個福晉(親王正室),可以再納三個側福晉,單禮親王府,三代不納妾。」又說:「日本人想升堂入室啊!」

    到了民國36年,毓老師被蔣中正軟禁至台灣,從此夫妻兩人五十年未能相見,但是毓老師五十年如一日,未曾再婚,沒有緋聞,專情專意,堅定不移。有一回,老師忽說師母家學是《昭明文選》,從小熟背,兩岸開放後,師母寫來的情書,就用四六駢文寫成,說完後老師便一逕默誦起信上文字。我當時很想整段抄錄下來,但駢文用字艱澀,不容易聽懂,只聽出其中兩句,「兩地相思,一言難盡」。我當時感動到無以名狀,老師把師母的情書居然讀到都默背下來了,其中款款深情,不言可喻。

 

台灣必得從立本開始

 

    我寫這些,看起來都像小事,其實不然,這些都是毓老師嚴於律己、孝悌追遠、躬身實踐的實證。毓老師一一做到,然後他才說:「台灣必得從立本開始,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本立而道生。入孝,出悌,謹信,泛愛眾,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又說:「什麼是文?政治家就是文,經天緯地謂之文,文人智周萬物,道濟天下!」

    我進奉元書院兩年多,毓老師因為身體不舒服,上課斷斷續續,我便去得少,後來就沒再去了。隔了兩年,我仍時時想念毓老師,有一天突然想起毓老師一生傳奇,卻沒有學生膽敢寫出關於老師的文章,覺得實在可惜。當下不知從哪冒出的傻膽,居然就開始動手寫,重新整理上課筆記,翻遍手邊所能找到的滿洲國、清末史、清王府各種資料,花了一個月時間,字斟句酌,寫成〈毓老真精神〉一文。報紙刊登後,我特地剪報寄給毓老師,但不敢打探任何消息。後來似乎也沒有傳出遭罵的消息,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把思念老師的心情再轉化成另一篇描寫他老人家的文章,刊出後,再剪報寄給老師。──從頭到尾,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去年底,網路上看見有學生回書院,貼出與老師合影的照片。我羨慕極了,抱著回去被罵的準備,我寫了一封信給老師,希望可以再次拜見老師。信寄出去後,準備打電話,但之前的手機壞了,存在裡頭的老師家電話號碼也跟著不見了,輾轉問了幾個老同學,都沒有。無法打電話先問候,拜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這件事就此作罷了。

    前幾天,3月20日中午,我在喜來登飯店開會,意外接到張嫂電話,告知毓老師過世消息,一時如雷轟頂,大驚大慟。稍稍鎮定之後,我小心翼翼問張嫂:「怎麼會通知我呢?」張嫂說:「你寫在報紙上的文章,老師都看到了。」我又小心翼翼問:「老師有生氣嗎?」張嫂說:「老師沒生氣,他很開心,還要大家看。」聽完張嫂的話,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毓老師,對我而言,或者對所有他的學生而言,是嚴師,也是嚴父;既慈祥,又嚴格,他永遠告訴學生要己立立人,己達達人,要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他從不灰心喪志,他有無窮無盡磅礴壯闊的大氣魄、大力量、大精神,縱身大時代當中,挽狂瀾於既倒,繼文化於斷絕,他的聲音、他的形象、他的風骨、他的神采,過去不曾消逝,現在也不會消逝,將來更不可能消逝,因為他會活在每一本經書,每一句經文之中,昂昂然獨立,昂昂然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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