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鋆老先生隐于世间六十余年
读龚鹏程先生的文章,知道了毓鋆老先生,满清皇族之后,百岁老人,讲学不辍,一生归隐,述而不作。这位传奇老人对于大陆读者来说却是很陌生的,于是上网搜了一下,原来毓老已经于去年仙逝,他生于1906年,以105岁高寿驾鹤西去,隐于世间六十余年,绝无消极怠惰之态,真大丈夫也!转几篇网上的纪念文章。
(转载)大隱──懷毓老師 (張輝誠 )
毓老師大隱隱於市六十餘年,絕非消極毫無作為,仍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心,指陳時事、月旦人物,造育學生無數,如今弟子們遍及中外各領域,影響深遠,無可估算──而這正是毓老師的大隱之德,也是世家子弟必有的世家子弟氣質。
還沒能聽毓老師上課前,總覺得讀中文系約莫就是讀讀古書、寫寫文章、做做學問,除了本身興趣,再加上日後當個老師傳承中國文化的縹緲理想之外,著實說不出還有可以使上勁的地方。但自從進了奉元書院,聽毓老師講論經書二年餘,這才驚覺讀中文系或者說身為一個人所應該擔負的重責大任。
毓老師上課時有時劈頭便問:「你們讀過幾本書啊?」同學無人敢答,毓老師便逕自說道:「不學無術!不學,術從何而出?你們沒讀過幾本書就想要成名?看看歷代史書上的〈藝文志〉,能寫進〈藝文志〉多麼困難啊,但這些個名學者而今安在哉?還有人讀他們的書嗎?我告訴你們,人只有自欺,絕欺不了人。所以我絕不作無病呻吟之事、不作無謂之事,要做就得做當務之急。」毓老師所說的當務之急,乃以「時」為標準,人必得知機識時,時過境就遷了,所以智者必定先時而動,順時而為,只有愚昧者才會悖時而作。
毓老師講論經學,之所以如此重視實踐,不同於大學講堂上著重章句訓詁,實與其身世有關。毓老師乃滿清皇族,源出禮親王一脈,自清初皇太極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遜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歷十代,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才濟濟,清皇族中絕無僅有,堪稱「清代第一王」。毓老師父親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毓老師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幼時入宮讀書,受業於陳寶琛、王國維等名儒。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民國三十六年即到台灣,至台東山地教育原住民學生三年,後回台北任教大學數年,再自辦奉元書院講學,於今六十餘年矣。
用心深契 講授古今歷史智慧
毓老師上課時偶提及往事,親切歷歷彷如昨日,然其實已轉眼百年,人事變滅、朝代屢經更易,其中飽含無盡滄桑。每回於課堂中聆聽,似置身歷史長廊觀看倏忽變換的舊景,耳畔盡是歲月長風颼颼刮掠而過,近在眼前,卻又遙若天星。毓老師常說,他一輩子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在台灣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老了,人還不糊塗!在滿州國時,宣統皇帝賜給他是評語是「內廷良駒」,但毓老卻謙虛地輕描淡寫而過:「不就是給人當走狗?」毓老又說滿州國的五色旗,是由紅藍白黑黃組成,旗面左上方四色條紋,紅色代表大和族,藍色代表漢族,白色代表蒙古族,黑色代表朝鮮族。占四分之三的旗底色是黃色,代表滿族,象徵五族協和,四個民族在滿族的統治下聯手建立滿洲國。但老百姓恨日本人,不希望滿州國長久,就會說:「滿州國旗黃的面兒大!」──這是一語雙關,當時話說「倒閉」,就說「黃了」,如說「這買賣黃了!」──毓老師當時聽人這樣說,啼笑皆非,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所以像他現在聽見人說「臭美」,他就直覺將來美國一定倒楣。
毓老師最喜歡在課堂上問:「你們知道滿州人最厲害的是什麼嗎?」同學答不上來,毓老師才又說道:「就四個字:以寡御眾。」接著再補充說道:「滿洲人以少數民族統馭中國各族近三百年,這就是以寡御眾之術。後人讚美康熙爺,千古一帝,名實相符啊。漢人後來爬起來了,聚合全國菁英以經營中國,結果只三十八年就跑到台灣來了。」毓老師感嘆地說:「沒有術,就一籌莫展啊!」
毓老師表面上看似講論經書,講術、講時、講策、講謀略,其實骨子裡全都在傳授帝王之學,他常說:「這二年都教帝王之學、帝王之術。帝王之學在哪裡,都在四書五經中啊!經書上的話都有所指,都是活活潑潑,都沒有無病呻吟。我們不是讀古書,是讀古人智慧,古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書是古的,智慧卻沒有古今之分。」所以毓老師看學生坐姿不正、步履不佳,便會提醒:「你們的威儀在哪?望之儼然的功夫在哪裡?」毓老師所說帝王之學,帝是主宰意,王是歸往、擁護意,即《論語》:「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之意。毓老師認為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巧,當以立功為個人主要目標,所謂儒者,就是大公忘私者。要立不世之功,得有不世之智;要有不世之智,必得有絕學;要有絕學,必得深入,否則一事無成。毓老師經常說他自己私淑的熊十力先生,啟發他最重要的四個字就是:「用心深契」,用心之外,還得深、還得契。
授課六十年 亂世中啟發知行
當今時局混亂,很多人對政治視做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毓老師卻不以為然,他說:「我們還怕天下亂嗎,就怕你沒智慧。天下不亂,怎麼顯出你一個人能平定天下。天下就是一盤棋,擺錯一個子兒,就全盤皆輸。今天擺對一個棋,天下就安寧了啊,這不是聖之時嗎?沒有二十世紀之亂,能啟發我們的知行嗎?勉勵你們的,不光為你們謀,還要為你們的子孫謀,要爭永恆,不要爭眼前。我到現在沒有一天不在關心台灣的事情。我住在台灣六十年,能說我不是台灣人嗎?」
有一陣子台灣認同、中國認同鬧得沸沸揚揚,毓老師感嘆地說:「現在的中國並不代表中國文化,但我們認同的是中國文化。我不是中國人,偏要說自己是中國人。滿族接觸中國文化,頂多四百年,你們還不願說自己是中國人?我告訴你們,台灣稍不留神,就會成為少數民族。我是少數民族,所以很敏感。」
毓老師在台授課六十年,獨善其身,嚴守師生男女分際,從無任何緋聞,前一陣子政治人物因女色而身敗名裂者屢見不鮮,毓老師半開玩笑半感慨說:「六十年一個人過,不是我守分,是沒碰過天上掉下來的寶。男人不是因為女人才要結婚啊,人生是藝術的,若無藝術,則與動物沒有差別。一個人很不容易,生為人也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老師此生飽經風露,二十世紀是殺的世紀,我都趕上了。過去的人事物,一幕一幕都過去了,你們必得提升自己過藝術的人生,這樣才少有苦惱;要過情慾的人生,苦惱就太多了。」
有一回毓老師教到《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便說光這句話就有三個時、三種修養。頭一種,天下無道,以道殉身,你就是道,道就是你,到地獄去,都還是如此;要為往聖繼絕學,就得以身殉道;至於以道殉人,那是隨風轉舵,半點主張都沒,有好處就跟人走了的人。一個人離不開這三種階段。
大隱於市 「大丈夫」以德為本
又有一回毓老師忽提及「世家子弟必有世家子弟的氣質」,就說李家同放著校長不做,天天教貧窮小孩讀書,這就是德,不愧為李鴻章的孫子;然後又說及「天下的學問怎樣能用到事情上」,就提到王觀堂(國維)先生往事,說王氏當時被請入宮裡教書,就是要以復國(恢復清廷)為業教育皇子,王氏上課時慨然以匡復天下為己任,陳辭慷慨,聞者莫不動容。一日忽傳來王氏於頤和園湖中溺斃消息,起初都以為是失足落湖,後來找到遺書方才得知是自沉。當時屍體從湖中撈起,一旁圍觀者,熱情的人全都情不自禁留下眼淚,較冷靜的人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唯獨毓老師坐在一旁,沉默無語,心裡想道:「一個學富五車的人,臨到用事時卻沉湖了?」這讓毓老師的思想起了大變化。毓老師說:「現在大家都讀觀堂先生的書,拿他做研究資料,但實學呢?卻說不上。我告訴你們,講道容易,行道難啊!」接著又說:「人活著,必得活下去,既活著就不能不往遠處想?留在人間的是什麼?提醒各位,中國有多少皇帝?當皇帝多麼不容易!結論是:當皇帝都沒人知道!咱們是高級知識份子,又知道幾個皇帝?所以留在人間的不是地位,而是德。」
所以毓老師總說:「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還要發揮影響力,對社會國家天下有所貢獻。從古至今,取天下必以德。毓老師忽岔出話說一則小往事,他說:「禮親王府捨藥捨了三百多年,有時太忙了,連老父親也會蹲進醫生群中給人看疾啊。」
我常常覺得,毓老師就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典型。何謂大丈夫?乃「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毓老一生立身處事,正是居天下廣居之仁、立天下正位之禮、行天下大道之義,堅守氣節不虧,富貴(在滿清、滿州國時)、貧賤(在台隱居時)、威武(在老蔣時代)皆不能使之改變心志。遇合於時,則當仁不讓;時不我予,則獨善其身。毓老師大隱隱於市六十餘年,絕非消極毫無作為,仍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心,指陳時事、月旦人物,造育學生無數,如今弟子們遍及中外各領域,影響深遠,無可估算──而這正是毓老師的大隱之德,也是世家子弟必有的世家子弟氣質。
●謹附「懷毓老師」四絕句於後以示想念:
聲如玉振鐘,慷慨嘯群峰,不畏居匡地,斯文獨在胸。
平生守一爻,初九隱龍巢,遁世不愁悶,春風先到郊。
百年興滅過,一點寂寥存,回首渾如夢,休穿舊殿門。
指麾天下事,謀策一隅間,慮廣因憂患,亢言唯刺姦。
毓老真精神
张辉诚 (20071012)
高寿超过百岁的爱新觉罗?毓鋆,在台湾饶富古意的「经学」领域,为现今硕果仅存的宗师。毓鋆老师出身满清皇族,人多尊称「毓老」,前半生活跃政坛,来台湾後专注讲学,过著「民间学者」生活,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志业。作者为毓老的书院学生,特撰此文,描绘课堂现场,彷佛可以亲眼目睹毓老的丰采。──编者
中文学界,很少有不认识毓老的。
我第一次到奉元书院听毓老师上课,即受大震撼。书院在某公寓地下室,入口有学生把门,负责进出,走下楼梯,迎面即可见早到同学落坐长条窄幅桌後,正安静看著书,门左边有两名同学坐台负责点名,更左边些有一张大桌,即讲桌,上面铺有毛毯,桌前置有笔架和书籍数本,正对著整间教室,桌後有一张大椅,椅後有一方黑板,右上角留有两行字「以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我选了离讲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板凳极小,位置亦不大,三、四人共一长桌显得有些拥挤,教室内约莫四、五十人。七点一到,原在一楼把门同学回到座位,不多时,忽听得教室後头通往一楼住家的楼梯间传来咿啊一声,木门旋开,同学全都移开板凳,霍地站起,只见毓老师身著青长袍,头戴蓝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镜,须髯飘长若雪,精神矍烁地缓步走向台前,同学立刻鞠躬敬礼,坐立後,伸出右手上下挥动,说:「坐!坐!」,同学们才敢坐下。──我当时著迷於看「雍正皇朝」,直觉毓老师的举止气象简直就和焦晃所演的康熙皇帝一模一样。──但一听毓老师说话,感觉马上就又不同了。
毓老师当时已九十八岁,一开头便说:「看破世情惊破胆,万般不与政事同。政治现实,好像一阵风,但是你有风可以刮动别人吗?你们必得要守人格、爱台湾。中国人的思想是天下思想,半点迷信没有,平平整整是自我平天下之道,现在讲中国学问的全无学术生命!」忽又停住慷慨语调,问:「你们看我今天精不精神?上个礼拜上吐下泻,到今天才开始吃硬馒头,就来给你们上课。」忽又语调变高,正声道:「你们必得要锻链自己、必得要成材、为这块土地谋点幸福,才不愧为文人,什么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经天纬地谓之文!」然後又松缓语气说:「你们看我这么精神,像生病吗?我每天晚上还得跑跑台湾问题。」接著毓老师便气足势壮地说讲起《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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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所受的感动和震撼既巨大又复杂。一位九十八岁高龄老先生抱著病体犹自精神奕奕讲学不辍,那么《论语》上所说「诲人不倦」、「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的句子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释了,还有什么例子比眼前更为贴切?不讲求自身幸福而去图谋天下大利,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这不正是古圣贤相与的责任与使命吗?还有什么比毓老师躬身实践薪火相传更为落实?而毓老师身上所散发的尊贵气息、风姿神采、以及鼓荡丰沛的生命力,又经常让人忘了他已年近百岁,彷佛才只是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正说著振聋发聩的话,要启人迷思、激人志气、鼓人发动。
毓老师当时每周讲课三次,和以前体力好时一周七日天天上课少些,周一讲《易经》、周四讲《四书》、周五讲《春秋》,上课时毓老师总是中气十足地讲论经文、月旦人物、批陈时事,逢上慷慨处,霍得一声响,覆掌击案,顿切激昂,兴味淋漓,极其精采。听讲学生无一不正襟危坐,仔细抄写笔记,深怕漏抄一句,因为毓老师所说的每句话都像格言。书院异常安静,除了毓老师声音之外,只剩天花板上日光灯管发出的吱吱声。
毓老师讲书重实学,不尚空谈,他常说:「学问没有作用,就不是学问。」「有利於民生就是实学!」「经书不讲玄学、哲学,完全是解决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事,更要解决天下事。」因此他特别注重修身,经常叮咛学生:「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为本,为政以德,没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还要发挥影响力,对社会国家天下有所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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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老师讲经和寻常大学教授寻章摘句的考证解说自不相同,他讲经乃欲汲取其中智慧,供作实践,达臻修齐治平之域,故而讲经时总是钩玄提要,以经解经,贯通六经,不作支离破碎之论,如讲《易经》即重「通德类情」(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智周万物、道济天下」、「圣功」、「识时」之要义;讲《春秋》即申论「深明大义,居正一统」、「圣人者,贵除天下之患」之大义;讲《大学》即首揭「学大」,「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然人人皆可为尧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後天而奉天时。」讲《中庸》首揭「用中」,重视「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功夫;讲《史记》即重「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史笔深意。总结之,毓老师讲学全在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气魄和志向上,而这些并非泛泛而论,都得从经典中汲取智慧与力量,实实在在付诸实践。
寻常人若仿毓老师说经,怕亦只能袭得其说,不能真得其神。毓老师学问,并非空谈而来,而是真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实务历练。毓老师乃满清皇族,源出礼亲王一脉。有清一朝,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共有十二位,出自礼王府即有三名。第一代礼亲王代善,乃清太祖努尔哈赤次子,战功彪炳,一片忠心,原有机会继承大统,却转支持皇太极即位,受封为和硕礼亲王。礼亲王一脉,从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逊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历十代,传十五王,声势显赫,人才济济,宗族中绝无仅有,堪称「清代第一王」。毓老师父亲即末代和硕礼亲王诚厚,毓老师生於光绪三十二年(1906),幼时入宫读书,受业於陈宝琛、王国维等名儒。七、八岁时,太福晋(满语,亲王正室,即毓老师母亲)亲授四书,十三岁时读完经书,後留学日本、德国,满州国时曾任职,民国三十六年到台湾,初到台东教育山地学生三年,後回到台北任教大学数年,又自办奉元书院讲学,於今六十年矣。毓老师於中国近代史,亲身经历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游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际,特有感受,故对台湾存亡之感,尤为深切,他曾感伤地说:「老师为何爱国?第一次糊里糊涂清亡国了,第二次张勳复辟,第三次满州国,真的假的国家,亡国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诉你们,国不可亡,到今天为止,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总在思考台湾的未来,你们要好好努力啊!」
毓老师一生传奇,却始终如孔子所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偶回顾自己一生事业,曾感叹地说:「老师在日本满洲国时不做汉奸,老蒋时代不当走狗,到现在,人还不糊涂!」有一回上到《易经?乾卦》:「初九,潜龙勿用。子曰:龙德而隐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毓老师忽然说:「我六十年就守这一爻!」我当时极受感动,从没想过竟有人会用六十年光阴躬身遵守一句经典,其毅力果叫人不可思议,也没想过一句经典就能有如此丰沛力量足供坚守六十年而毫不动摇,经书之生命力便可想见一斑。那句经典是:一个有龙德的人却隐藏自己,不受世俗改变,不想在这个时代成名,因此遁世隐居,却不郁闷,不被人认同,也不郁闷,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做,意志坚定,完全不可动摇,这就是潜龙之德。──毓老师大隐隐於市,讲学论道,六十年坚守,正是潜龙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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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上课,毓老师忽问:「学中国文化先学什么?」同学答不上来,毓老师以手击案,喝道:「学天下文化,学公,学大!」「大公忘私,有容乃大,天下无界!」又指著黑板上右上角的两行字「以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然後挺直身子,把粉笔往桌上一丢,目光如炬,说道:「夏,中国之人也,中国学问都是治国平天下的药方。」
毓老师上课虽严肃,仍有诙谐、温暖一面。他常自嘲因痛风而变形的食指说:「上帝处罚人真周密,叫从拿粉笔的手指开始变形!」但也会说:「上帝真厚爱我,老了还不让糊涂。」讲到《论语》:「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毓老师会问:「你们见过夷狄吗?老师就是!」有人劝毓老师不要再上课了,该休息了,毓老师会说:「来日方长!」见人在公园溜狗,毓老师必说:「您一定是个孝子。」人问何以见得,毓老师答说:「您对动物有这么大的爱心,能对父母不孝吗?」诸如此类,上课时偶然提及,庄谐并出,足徵其「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每回上完课,我走出公寓,胸腔之间总饱涨著一股气,觉得自己有无限责任,必须赶紧努力,赶紧造福人群,甚至赶紧平天下,那股气正是毓老师上课时所灌输的,读书人的责任感。我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倘若孔门弟子上课情景能再次重现的话,大概就和奉元书院的氛围没有太大差别,一样是切磋以德,琢磨以道,激励以天下为己任。换言之,毓老师其实就是和孔子同等气象的人,同样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博人以文,约人以礼,仰之弥高,钻之弥深。
毓老师如今高寿一百余岁了,桃李满天下,而他的生命早和经典融合为一,他的力量就是中国学术的力量,他的生命就是中国学术的生命,他是君子,也是文人,更是大宗师。
灯下写就此文,我彷佛又看见毓老师举起右手,伸出弯曲的食指,精神弈奕说:「生为人不容易啊,必得好好充实,对人生有贡献。听懂了没!」
毓老師與我──悼毓老師
張輝誠/聯合報
你們不急,我急!
雖然我入門晚,卻極幸運,成了毓老師「關門弟子」,最後一班學生。當時兩年多,上課專教精華,教術、教時、教策、教謀略,全是帝王之學,毓老師希望能再為台灣培養更多人才,上課便常說:「你們不急,我急!我急,是來日無多;你們不急,是來日方長。再三勉勵你們,發憤的目的,就是圖強,給你們打氣的話,老師責無旁貸。你們必得要把古人的智慧串在一起,既然要做人,就做偉人!」又告誡說:「你們怎麼那麼大方?不在意時光!好好為學,不要浪費時間,給人間存精華。人一無所得,就空活一生。再三勉勵你們的,都是為你們的子孫謀。」
成事業,絕不可爭功
想寫《新浮生六記》
台灣必得從立本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