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师小记
瞿师小记
一
我一九九五年考入华东师大,师从先生攻读教育学博士学位。
能负笈瞿师门下,得益于我的另一位先生。我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五年在北师大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指导教师是黄济先生。黄先生与瞿先生是要好的朋友。一九九五年我硕士研究生毕业,怹正好退休,就把我推荐给瞿先生。
两位先生相交六十年,二〇一一年同被教育部授予教育研究终生成就奖。几乎每次去看黄先生,怹都会向我讲起瞿先生,还将写给瞿先生的信复印给我。黄先生长瞿先生两岁,瞿先生称黄先生“济兄”;黄先生给瞿先生信中说“葆奎与我,兄弟也。”退休前,两位先生共参一会,居必一室,推心畅谈以致深夜不眠,似成定例,同辈教育学人皆知。
怹们在工作上相互支持,学术上相互砥砺,偶遇不同见解,即开心置腹交谈和辨识,被同界视为学术争辩的典范。两件事情黄先生不止一次对我说起。黄先生曾在一个文献中讲到清末的癸卯学制是一九〇三年。这个学制是清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公布的,光绪二十九年是公元一九〇三年。中国当时以农历纪年,农历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已是公历一九〇四年一月十三日。看到黄先生的文献,瞿先生专门写信给黄先生指出,黄先生即回信表示感谢。另一件事情,黄先生在《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二〇〇四年第五期发表一篇题为“关于劳动教育的认识和建议”的论文,文中怹强调了劳动教育的重要性,并提出“劳动教育应列为全面发展教育的组成部分”。瞿先生同样认为劳动教育非常重要,但在逻辑上,对体育、智育、德育、美育来说,劳动教育是另一个类别的教育,另一个层次的教育,不应与前四者并举。怹写信给黄先生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来,这封信修改成一篇题为“劳动教育应与体育、智育、德育、美育并列?——答黄济教授”的文章,发表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二〇〇五年第三期。两位先生在文中纵论中外古今,不仅体现怹们的深博学识,看到怹们的真情厚谊,更能体会到怹们对学术事业的责任感和忠诚。
两位先生英雄相惜。黄先生称赞瞿先生的中国教育学史研究清晰地描述了教育学科的发展轨迹,称赞瞿先生主编的《教育学文集》二十六卷、《教育科学分支学科丛书》三十余卷、《二十世纪中国教育名著丛书》二十余卷三套丛书“对于教育学的研修,对于教育学科的建设,对于教育科学发展的历史继承,都是不可或缺的读物,都有着重大的贡献。而且是一套比一套的工作艰巨,是一套比一套的意义重大”。
二
既到先生门下,便得聆听先生教诲。
先生时常教诲,电影少看一点,书读多一点,思考多一点,还要把思考写出来。对于读书与写文章的关系,先生说,不能只进不出,也不能只出不进,要有进有出。学生写文章多了,怹会说,文章可以少写一点,书要多读一点,否则,只进不出,迟早会腹中空空;学生写文章少了,怹又会催促,不要只读书,也要写点文章,对读书和思考的收获,要及时总结。
而对于写文章,做研究,先生有很高的要求。先生说,研究一个问题,写一篇论文,就应做到,后来者再研究这个问题,再就这个问题写论文,无论他是否同意你的观点,都不能绕过你所做的研究(这自然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以我之愚,至今也难达到)。先生用自己的研究,为我们做出典范,比如,怹对“形式教育”与“实质教育”的研究,对中国教育学史的研究等等。
要达到这个要求,先生说,首先要掌握足够的材料。研究一个问题,先要搞清楚有关这个问题已有的研究状况,哪些人对这个问题做了哪些研究,有哪些观点,积累了哪些材料。只有充分掌握材料,才能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有所进展,研究才有价值。怹主持编选的二十六卷三十册一千八百万字的《教育学文集》,在很大程度上,即是为中国教育学研究铺路。
先生教导我们,选择研究问题须谨慎,在选择那些积累了很多材料的问题和几乎没有积累材料的问题进行研究时,都要特别小心:因为一个问题积累很多研究材料,掌握和消化这些材料已是不易,况且积累的材料多,说明前人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已经很充分,再有新的进展,更为困难;一个问题很少积累材料,研究就缺乏基础,可能是这个问题不重要,或者是格外困难,现在还缺乏开展研究的方法和条件。
先生很关注学生读书的问题,要求学生多读书,读重要的书。怹说,教育学著作很多,要先读最重要的教育学著作。从赫尔巴特教育学十九世纪中期产生国际影响至今大约一百五十年历史,这一百五十年中,赫尔巴特影响世界教育五十年,杜威影响世界五十年。对于学习教育学的学生来说,这两个人的书,不能不读,否则,便无法真正理解教育历史和实践。一次,怹曾跟学生们说,我们能不能毕业时检查,不读这两个人的书,便不能毕业?
先生对学术事业的责任感和一丝不苟,在教育学术界是有口皆碑的。学术研究中,每一个材料都认真核对,确保准确无误,每个观点都认真推敲,确保有理有据,自不必说,即使研究的每一个细节,研究的格式和规范,怹都十分谨慎。怹也要求我们这样做。记得在我们学习室的门上,先生特意要求贴上一张论文格式的国家标准,其中细致到数字的写法。在我们读研究生的时候,社会科学研究尚未与国际接轨,大家还不是很注意论文的规范性。由于经常参加和主持学位论文答辩,先生对一些学位论文冗长且空洞很有感触,在一次毕业论文答辩中,怹曾玩笑地说,以后可不可以规定,博士论文超过五万字,便不给答辩?
遗憾的是,我当时是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全职跟随先生学习的时间,不过一年,未能学到先生治学和教学的真谛,即便如此,也使我终身受用,我经常用先生的治学方法教自己的学生。
三
先生做学问,做文章,十分讲究;先生做事,讲话,同样十分讲究。大约是一九九六年年中,与先生讨论毕业论文选题,先生说,怹正组织编写一套“教育科学分支学科丛书”,问我能不能将毕业论文选题与这套丛书结合起来。我当时没有深想,说我自己对“分支学科丛书”没有思考,怕做不好,怹便没有坚持。过一段时间,先生又对我提起参加“分支学科丛书”工作的事情,我又用类似的理由搪塞了。毕业之后,二〇〇〇年元旦,我打电话给先生祝贺新年,怹又跟我说是不是可以参加“分支学科丛书”工作,我猛然意识到,先生让我参与这件事,从一开始,便不是随意的意见!我问先生哪些分卷还没有人做,我做“教育政治学”是否可以?怹说“教育政治学”还没人做,我就做了起来。期间先生经常给予指导,提出要求,提供资料。
先生对学生既尊重又严格。每次见先生,怹总是很客气,怹对我们提出要求的方式委婉,而内容具体。求学期间,每天早上,先生和师母准时一起在校园散步,从我们的宿舍楼下经过,便看看我们宿舍的门有没有打开,我们有没有睡懒觉。我们若有懈怠,怹便会在适当的时候,委婉地对我们提出,警示我们,又不让我们尴尬。
由于求学的后两年主要时间在工作单位,每学期只有一两次到学校受教,先生总会客气地请我和师兄们一起吃饭。毕业后,偶到上海看先生,也总会请我吃饭;怹自己身体不好,便会让办公室的学生与我一起吃饭。见到先生,每次怹总不忘记询问工作情况,家庭情况,尤其是研究情况,要求我多努力。去年以来,先生身体有恙,长期住在医院,我到上海看怹,在病床上仍与我谈教育学术和教育学术界,谈怹的学术工作和我的学术工作,不忘嘱咐我多发表一些有价值的成果。先生的嘱咐和期待,让我不敢懈怠,却又时常觉得辜负了怹的期待而深感不安。
先生以九十岁高龄并从教六十五年,把全部精力献给了教育学,献给了怹的学生,教育学和学生是怹的生命。我们以全部的情感,祝福怹长寿、安康!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