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师李青萍
来源: 荆州名人 作者:李青萍报道 发表日期: 2009-6-25
上个星期天,我意外收到了当年在湖北美协工作时的老领导聂干因老师从武汉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最近看到了收藏家刘志磊先生收藏的一批作品,是李青萍老人在80年代创作的油画,非常好,堪称李青萍的代表作;他还告诉我,刘先生要为这批作品出一本画册,希望我能抽空写一篇文章。由于当年我与聂老师曾代表湖北美协与湖北侨办联手做过一次发现与推介李青萍的工作,加上我对李青萍的艺术十分热爱,所以我马上答应了。此后,刘先生便将刻有李青萍油画作品的光盘以快递的方式寄给了我。打开一看。我的思路很快回到了那难忘的过去……
一
1986年5月的一天,湖北美协的办公室走进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看上去60出头了,不高的个儿又瘦又枯,皮肤黑黑的,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扮,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怀里抱着一大卷画儿,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我当时正好在场,所以和大家一样,十分好奇地盯着他,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
“我找美协领导,有要事汇报。”老头操着一口浓厚的荆沙口音,动作与表情都十分谦卑,时任秘书长的戴筠女士客气地给他让了座,并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可老头先是不肯坐,后来坐下了也极拘束,整个身子就支撑在椅子的左前角上。他的行为让人感到由于饱受压抑,已经不太习惯被人尊重。
原来老头叫李先成,数年前因遭受冤案已失去了在北京交通部的工作,现与老姐姐住在一起,他此次专程从江陵赶过来,主要还是为了谈谈姐姐的事情。关于他的姐姐李青萍,许多老人都记得,在上个世纪30至50年代,曾经是红极一时的画家,加上像貌出众,不仅被日本人称为“中国画坛一娇娜”,就连大师徐悲鸿也曾亲自为她的四卷本画集作过序。解放后,李青萍曾在北京文化部门工作,正当她准备大展宏图时,一连串的政治旋风却无情吞没了她。
1951年,当她从北京回江陵探望母亲时,因海外关系复杂,被怀疑为特务,并遭当地公安机关拘留审查;反右时,她又因一言不发而划为右派;而“文革”对她的摧残更是无以复加。30多年来,她一直靠卖冰棍、拣破烂为生,过着非人的日子。在江陵,任何人都可以朝她吐口水,或是打她、骂她。但对于艺术十分执着的她,却并没有因此倒下。为了追求毕生热爱的绘画事业,她一直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坚持作画,没有笔就用棍子在沙地上画,拣到了旧毛笔,人家没用完的广告色,她如获至宝,带回家在废纸盒、小木板上作画。这也使得她的绘画水平一直未见衰退。改革开放后,由于在政治上获得了解放,李青萍焕发了艺术上的第二春,一下创作了几百件作品。前不久,她在江陵社会福利院还举办了个人画展,并受到了广泛好评。李先成还告诉我们,受姐姐之托,他特地带来了一些画,想请省里的领导与专家看看能否为她在省里办个画展,以了却姐姐的一桩心事。
老头说完,起身要给大家看画。我和另一位青年见状,赶快上前将画取了过来。也就在将画展开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把大家聚集在了一起。要知道,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乃是绘画追求表现性与抽象性正盛的时候,但令人完全没想到的是,一个76岁高龄的老太太竟能画出如此具有现代意识、如此高水平的画。我当时脑海中最强的感受是:一棵被冷冻了35年树儿,终于在适宜的气候下复苏了,这实在很难说是悲剧还是喜剧。
二
因为经济条件有限,李青萍刚刚获得解放后的画大都用水粉色画在图画纸上。不过,虽未装裱,却非常动人。在美学的趣味上,李青萍追求即兴的、动感的、自然而然的效果,并用抽象的造型、斑斓的色彩和自动绘画的方法,不拘形式、随心所欲地表达内心的感受。毫无疑问,这显然在她那一辈艺术家中是极少的。据知,李清萍的这类泼彩画是在马来西亚时向印度艺术家学的,与美国抽象主义中的一个流派,即“色域绘画主义”抽象画很些相象。而她的独特创意在于:巧妙地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美学追求,如意境的确立、笔意的表现与古印度的泼彩法渗透其间,以致使作品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一点就连当时的许多新潮抽象美术家也难以比其肩。
几乎在同一时段,江陵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黄淆因受领导之托,先后以拜访的方式,将李青萍的画给湖北著名画家周韶华、鲁慕迅、尚扬、汤文选、李世南、聂干因,著名批评家陈方既、皮道坚、彭德等人看过,他们一致认为李青萍的画非常优秀,值得在省里办一个展览。于是,受湖北美协主席团的委托,我与时任副秘书长的聂干因老师于6月专程到江陵去了一趟。走前,我还在为不能观看当时转播的几场世界杯足球赛而遗憾,但这种想法很快一扫而空。
三
在江陵,我们受到了有关方面的热情接待,并很快与李青萍取得了联系。
李青萍被落实政策后,任江陵社会福利院的名誉院长,家就安在该院一楼一间18平方米的房子里。虽然与正规的家居房比起来,条件不能算很好,但比起她往日的条件就强多了。初见李青萍,你马上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对艺术的无比热情,这一点和当时的艺术青年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她个子并不高,背也有些驼,脸上已布满皱纹。从她残存的风韵中,我们可以想象出她当年的风采。当得知我们从省美协来,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赶忙叫弟弟把画拿出来给我们看。
画全是80年代前期画的,其数量惊人。这足以见得李青萍在“解冻”后所爆发出来的能量有多么大。我们一边看画,一边聊天,在此过程中,我们既得知了她当年学习及出国的不平凡经历,也了解了她与许多文化名人——如徐悲鸿、郭沫若等相处的故事。结果我发现:30多年来的残酷现实,不仅严重地扭曲了她的心灵,剥夺了她的尊严和价值,也切断了她与现实联系的桥梁。所以,在这位孤身独处,饱受摧残的老媪眼里,现实已转化为非现实,恰如虚无、梦幻、荒诞一般,这使她偏好沉于遐想,并用制作幻觉来与现实建立似是而非的关系。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在40年代,她创作时更多是根据眼前的视觉经验与想像,而在80年代前期,她则更多强调的是对主观感受的抒发。故在她的泼彩画中,潜意识的、非逻辑性的、抽象的东西要多一些。从表面上看,她的新画,似乎离现实更远了,但实际上,却离心理的现实更近了。它们灌溉着画家的全部情绪、个性、人格,是艺术的最高境界。看来,正是苦难的历程促成了一个新李青萍的诞生。而李青萍与当时的新潮抽象画家质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在吐出肺腑之言,后者则是在“为赋新诗强作愁”。
第二天,我们本来是要赶回武汉的,因余兴未尽,我又对李青萍进行了详细的采访,并从她及有关部门那里收取了一些档案资料,其中包括李青萍亲笔写的自传、李青萍与友人的通信以及由有关部门颁发的一系列涉及李青萍的文件。我当时便直觉地感到,李青萍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对象,在她身上,浓缩了时代的悲剧。所以,我计划分别写一篇报告文学与研究文章。可惜的是,这一想法由于若干客观原因所搁置。最近,因要写关于李青萍的稿件,我才抽空找出了很多年前收集的许多档案资料,那封存的记忆也释放了出来。真的,我随之产生了浓浓的愧意。记得离开青萍老人时,她曾紧握着我的双手拜托我。这笔债我是一定要还的。
四
从江陵回后,我与聂干因老师把江陵之行的情况向湖北美协主席团作了汇报。后经与省侨办的协调,李青萍画展终于在1986年7月10日在汉阳古琴台开幕,展览的前言是我写的,批评家尚辉在他的研究文章中曾全文引用了这篇前言,并认为“这篇500余字的前言不仅第一次深刻的概括了李青萍的艺术特征,而且也将本是割断与艺术界联系的李青萍封闭式的创作和当代创新浪潮联系起来,使这个画展和当代艺术构成一种参照关系。这样看来,李青萍是中国现代艺术的一个孤独的先行者,这个展览不仅具有个案的意义,而且对整个美术界产生了针对性。”(载于画册《李青萍》,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3月)而李青萍画展的前言具体内容是:
“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创新的浪潮之后,中国美术界眼下正进入深刻反思的阶段,无论是画家,还是理论家,普遍都认识到,借助于另一种文化的冲击,固然可以启示我们提出超越传统范围的问题,但仅仅依靠一些引进或学习西方现代派的尝试,并不足以推出具有现代形态的中国绘画。对于每个具有历史使命感的中国画家来说,如何在更高的程度上,深入研讨传统东方精神以及西方现代派的问题,还是刻不容缓的工作。谁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深,谁就有可能取得卓有成效的成果。这里展出的李青萍女士画展,就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她的作品中,由于很好的保持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具象与抽象,表现与再现之间的张力,所以显得既有浓烈的现代意识,又有我们民族独特的审美观念。例如她作画,十分强调手与心和谐而疾速的运动;必须将顿悟的感受、心境畅快自然地表达出来;设色、造型、布局都力求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进而取得抒发主观情感的审美效果,就得益于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再如她作画,不仅着意于表达主体潜在的意识流,而且力图将一种印象,一种感受,一种记忆用幻化、虚拟、象征的手法加以表现,以及对色彩的构成、平面构成等方式的运用,则得益于西方现代绘画和印度泼彩画。需要说明的是限于篇幅,我们无意在这里,对她的艺术作全面的评述。但我们相信,广大的观众必定会从中得出各自公允的看法。”
后来,围绕着李青萍画展,全国共有几十家媒体进行宣传。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人民日报》、《华声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等。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孙逸忠先生还于1986年8月8日在《华声报》上发表了《徐悲鸿与画坛女杰李青萍》的长文。一时间,青萍老人销声匿迹35年后“重现江湖”的事情在神州大地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前国务委员宋健得知此事后,还就提高李青萍待遇的问题作了重要批示。不过,由于人为的原因,对李青萍的推介却突然冷了下来。原来,在李青萍的事情被广泛宣传后,以往整过她的人为了保全面子,竟然向相关部门打报告,说李青萍仍为“特嫌”,不宜进一步宣传。而相关部门也不作认真调查便下文,明令对李青萍的宣传要降温。虽然此事很快被全国侨办下文所批评,但冷下来的事一下子很难再热起来了。不过,令我能够聊以自慰的是,1986年在我编辑第5期《美术思潮》时,曾在省侨办陈坚同志的帮助下,尽力推出了介绍李青萍作品的专栏——封2、封3及封底的彩版由省侨办资助了3千元钱。在这个专栏中,同时发表了由批评家严善淳撰写的文章《李青萍给艺术史的一点启示》与几张李青萍的绘画作品。这也成了现在人们研究李青萍的重要历史资料。近些年来,国内再次掀起了对李青萍宣传的热潮,其动力一方面主要来自民间,如一些画廊与收藏家,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一些民间与官方的艺术机构。这肯定是件好事,不仅对于研究宣传李青萍将会起到重大的作用,就是对于青萍老人的在天之灵也是一种很好的告慰。
五
与在80年代前期主要以水粉作画不同,李青萍在80年代中后期主要从事油画创作。这既与她作画条件已明显改善有关,也与她对油画的无比热爱有关。相对她在80年代前期创作的水粉泼彩画肯定更加优秀,更有内含。从刘志磊先生收藏的这批作品来看,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如果说在80年代前期,她的水粉泼彩画更强调的是对于主观感受的抒发,而且作品主要以抽象风格为主。那么在80年代中后期,她似乎又回到了40年代的创作状态,因为,在那明显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作品中,不但追求主观意象的表达,还大多有可识的形象,而抽象类作品则明显减少了。我认为,她的这种状况,是由于获得政治上的解放后重新回到了现实所致,这也使她从完全封闭的个人空间中走了出来,变得就像一块“活化石”一样。对于我们研究中国40年代的表现主义油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即虽然其时她的创作题材非常广泛——从人物、静物到风景无所不有,风格也非常多样——从具象、半抽象到抽象广泛涉及,但她更多是凭借内在的视觉经验与想象来进行创作。在前者,有的是表现她对早年生活的回忆,如《吉隆坡郊外的早晨》、《马来女人》等等;有的是表现是她对近期生活的观感,如《春到赵李桥》、《荆州古城》等等。而在后者,有的是对传统大写意风格的借鉴,如《花开花落》、《那山那海》等等;有的是对西方表现主义风格的借鉴,如《瓶花》、《太阳神》等等;有的是对西方抽象主义风格的借鉴,如《奔向光明》、《大山深处》等等;有的是对中国民间绘画风格的借鉴,如《庆丰收》、《戏剧人物》等等。但更多作品都是对以上多种艺术元素的有机融合。1998年,聂干因老师曾经陪同一家艺术机构到李青萍的画室去看她,当时地上铺了很多的夹板,而且一些夹板上已挤了很多油画颜色,据李青萍自己讲,然后她就会用刀括,用笔画,并逐步形成画面。由此可见,她作画追求的是绘画的自然生长过程,重视直觉与偶然因素的作用,讲究画笔的手势、动作与笔触表现出来的内在情感。并常常用意到笔不到的方式进行画面上的表达。由此,她也成功地开辟了属于个人的艺术探索方向。当然,这也是她的作品十分自然或不做作的原因。而她的天赋,使她的画面色彩感觉特别好,用笔特别大气,造型特别简洁而具有张力感。这些显然都是后来的摹仿者无法企及的。相对来说,这批油画要比她早期的水粉画难摹仿得多。因为其有着更大的技术难度与文化内含。另外,更加重要的是,李青萍作画完全出于发自内心的热爱,丝毫也不为外在的目的——如参展、卖钱与出名——所干扰。而这一点恰恰是当今艺术家们要努力学习的。
在中外艺术史上,关于艺术家的个人逸事成千上万。但我敢肯定,像李青萍这样的故事绝无仅有——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造成的特殊个案。青萍老人内在的坚强,使她在三十多年非人的迫害中,不仅没有被击倒,反而在平反后获得了艺术的再生。看来,是对艺术执着的爱使她坚强,同时能够在生存之外找到一件事情来成全自己。这真是太不容易了。
但愿艺术史上永远不要再发生类似于李青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