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思王重民先生
二十多年前,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匆匆到会的第一天早晨,遇到的学者问我:“你是王重民先生的什么亲戚?王重民是温州人?”
这问题太突兀也太奇妙了。
王重民先生是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系主任,北平图书馆(即现在的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这奇特的问题的缘由是:我参加这次学术会议是王重民先生的夫人———刘修业先生推荐的。而刘修业先生的推荐可能过于热情了,以至于别人有这样的揣测。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感慨:“近日人情,弥亲弥疏,弥厚弥薄,弥近弥远。”越是看起来距离近的实际上距离很远;反过来就是,越是距离远的反而很接近。王重民先生和我既无亲缘,亦无乡谊。王重民并非温州人,籍贯河北高阳,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任职于北平图书馆。刘修业先生出身于闽中书香世家,燕京大学毕业后到北平图书馆工作,与王重民先生相恋结婚。1934年,两先生双双赴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工作,旅欧期间曾访书于伦敦、罗马、柏林。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原拟取道美国归国,王重民先生受美国国会图书馆远东部主任恒慕义(A.W.Hummel)邀请,鉴定整理该馆所藏的中国善本古籍,因而留居华盛顿,抗战胜利后归国。我原来对王重民先生的认识不过是大致的轮廓,直至刘修业先生将她手写的《王重民年谱》草稿寄给我,阅读刘先生的未加修饰更不加文饰的原始记述,我才稍稍真切地也是痛切地感知王重民先生的生平和心迹。
在我看来,王重民是中国文化的孤独而坚忍的守望者,也是中国珍贵典籍的沉重的搬运夫。早在王重民先生赴法前夕,日寇侵略中国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为防古籍遭受不测,王重民先生将北平图书馆所藏古籍精选善本,装了两百箱从北平运往上海。抗战期间,王重民先生身在美国,但心中却挂念着这两百箱古书的安危。当时中国之大,却已无安放古籍的平安之境,王重民先生乃和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商量,将这两百箱古书运往华盛顿,暂时寄放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待抗战胜利,返回北平图书馆。为此,王重民隐讳自己的真实身份,从美国秘密潜回已经沦陷的上海。当时这两百箱古书堆放在上海的码头仓库,伪装成一般货物,和其他货物混放在一起。王重民对此,真是临深履薄,怕日本人野蛮,更怕日本人“文明”,文明的抢掠比野蛮的糟蹋更可怕。王重民将这两百箱古书安全装上轮船,驶离这豺狼环伺、险象丛生的上海。难以想象,王重民一介书生,怎么能当此搬运数百箱古籍的重任?或许担负的沉重使能力增强,使命的伟大使人格更伟大。这两百箱古籍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华盛顿运抵台北,安放于台北的中央图书馆。这两百箱古籍历经宋元明清直至近代,挨过了多少时代的劫难,可以说是中国古籍幸存的菁华中的菁华。王重民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孤忠之子、壮烈之士。王重民是烈士,更是对中国古籍的底摸得最透的学者。他几乎全部读遍珍藏于海内外的中国第一流善本古籍,我想,除了重民先生以外,并世无第二人。其他人无这样的机缘和条件,即使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学识,图书馆学需要的是通才,要对各种学科有大致而真切的了解。胡适曾戏称当代所谓的“博士”其实是“狭士”,图书馆学需要的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博士。图书目录学需要博通的学识,更要有执着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有的所谓专家,只看自己感兴趣的书,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书则弃置不观,图书馆学则不能单凭兴趣,也不能凭自己狭隘的学科观念,所有的书都要耐心看,而且要细心考证。王重民将自己在北平、巴黎、伦敦、罗马、柏林、华盛顿所亲自寓目的中国善本古书都一一加以考证和研究,研究的结晶结集于《中国善本书提要》一书。八十年代,刘修业先生写信给我,说此书已出版。我写信给出版社邮购,邮购的书寄到时,刘修业先生的赠书也同时收到,于是就有了两本。适逢温州市图书馆有书籍调剂会,我携了《中国善本书提要》前往,到了调剂会场,转念一想,刘修业先生赠书给我,我怎能拿来转卖?于是,我将此书转赠于温州市图书馆副馆长张国然同志。
此书的出版距王重民先生的辞世已历八年,王重民先生的辞世是极不寻常的。
刘修业先生以她的率真的性格率直的文笔,直书事实,直抒胸臆,行文中对两位人物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之辞。
这两位,一位是胡适。胡适在抗日战争期间,担任中国驻美大使,与王重民同在华盛顿,学者气味,时相过从。胡适对王重民说: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国,辞去一切政职,专任北大校长。要王重民和他一起归国,创办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王重民先生犹豫,说自己在这里有许多学术工作有待于完成,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治学条件也是国内无法提供的。胡适劝说:你创办了北大图书馆学系后再回美国。于是王重民将一些未完成的手稿都放在美国国会图书馆,轻装归国,创办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高校的图书馆学系。北平将要解放前夕,胡适突然起念,乘飞机飞离北平,却没有告知王重民。还有一位是袁同礼。袁同礼是北平图书馆馆长,1948年对王重民说自己要赴美访学,请王重民先生暂时代理北平图书馆馆长职务。哪知道袁同礼一去不返,王重民的代理北平图书馆馆长成了总理北平图书馆馆长了。袁同礼可以扔下北图的摊子走人,王重民却不忍心扔下北平图书馆的摊子———这岂止是一个图书馆的摊子啊?
胡适、袁同礼在大洋彼岸隔海听风涛,全不知此岸的王重民的境况。胡适、袁同礼撂给王重民的不仅是北大图书馆学系和北京图书馆的重担,同时撂给王重民的是沉重的精神包袱,那就是使王重民在解放后无论如何难以说清与 “反动学者”胡适、袁同礼的关系。从灵魂深处而论,王重民留在大陆,并非由于胡适、袁同礼的缘故,而是他隐藏在内心的摆脱不了的痴恋于祖国、痴恋于学术文化的痴情,大陆总是中国文化的根。1957年,王重民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时,正当盛年,正是学术研究出成果的大好年华,这样的年华蒙上这样的遭遇,心情是何等抑郁。抑郁中捱过十八年,已是文革后期,王重民被当做可以改造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解放出来利用。其时出版所谓法家著作,王重民出于版本学的纯学术角度,认为托名李贽的《史纲评要》是伪书,把李贽列为“法家”更是荒唐,这惹恼了一班人,这班人说王重民没有改造好,要开会帮助他思想改造,要让他写检讨书。1975年4月16日沉沉的深夜,不堪凌辱的王重民从北大燕东园宿舍出走,自缢于颐和园,以死自殉。当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之际,曙光的迎接者却在暗夜中逝去。王重民的死决不仅仅是一部书的真伪问题,我们难以揣测王重民先生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悲怆。只要稍稍一转念,或许不可能去死,这,仍然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生命to be了,慧命就not to be了,反之,要保持慧命的芳洁纯正,只有使生命not to be。王重民死了,我们活下来,我们都苟活下来了。苟活者在生命的殷红中,会依稀看到熹微的希望。熹微总会来临,熹微终于来临,但这代价太惨重太惨酷太惨烈了。体味这弥久弥烈的惨痛,我们该反省些什么?
(作者:张乘健 来源:温州大学报总第298期)
编辑:老干部工作部 来源:温州大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