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长之歌 忆恩师罗齐亮 王举孙
◆ 王举孙
上课铃响
1952年9月我上高一时,只有甲乙两个班,罗齐亮先生教我们这两个班的英语。
第一节课印象特深。记得上课的电铃足足响了一分钟,我们早已做好了课前准备,教室门已打开,就等先生进教室了。电铃还在响,先生不到铃声停止就是不进来的,他在做什么呢?啊!先生正躬着身低着头使劲地抽最后一口烟。我那时个矮,不到1米6,坐第三排正中,先生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铃声停止那一刹那,他扔下还有小半截的烟头那种莫可奈何的样子,我差点笑出了声。1米8高的先生,头一埋就窜了进来,先生个高老怕撞门框。那时先生只有30多岁,天热,爱穿一件乌克兰式短袖,领上、袖口、上衣小包上都绣有浅蓝色的花边,这一身的穿着就如我心目中的保尔•柯察金一样,使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先生。映碧说先生象白求恩大夫,那已是我初次见到先生20多年后的形象了。仔细打量,还真象。不管是我眼中的保尔还是映碧心中的白求恩,先生身上总透出一股洋派头。
先生把书放在讲台上,说:“我叫罗齐亮。”然后拿起一枝粉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草书大字:罗齐亮。没废话,上课……
先生上课时很重视学生的朗读。每节课必定要抽几个学生分段朗读旧课。常被抽起来读课文的有蔡映华、王书玉、华德纯等同学。王书玉朗读时声音很好听,象唱歌一样,柔和而美妙。毕业后考上重庆大学,后留校在教材处编机械系的英语教材。她酷爱唱歌,怪不得她朗诵英语那么好听,退休后移居美国,自费编了《回忆歌曲300首》。华德纯也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英语成绩很少下90分,校乒乓球冠军,男中音,腼腆。有一次月考华得了99分,先生评他的试卷说:“中译英:‘天正在下雨。’这一句,他用的现在进行时,对不对?”
我们说:“对!”
先生说:“Yes!他在动词后加了ing变成了现在分词。”
又问:“雨,英语叫什么?”
我们答:“叫‘rain’。”
先生说:“OK! 而他用的是water对不对?”
我们哈哈大笑,说:“不对!这不变成了‘天正在下水了?哈哈!’”
此时我瞄了下坐在我前排靠右的华,脸红到了脖子。
此时,蔡映华举手了,先生半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示意他最得意的门生发言。
令我们意外的是,蔡映华竟然红着脸为华辩解。她的发言又急又快,象打机关枪一样。她说:“先生,我认为也可以用water。因为英美人有时也用降水表示下雨。”
此时,先生异常兴奋,笑得很开心,那个笑至今我仍记得,是那种得了勋章自豪地笑,他连说:“Good , Very Good ! ”
接下,先生说:“全班只有蔡映华一人说可以用降水代替下雨。新华书店有缩写的英语故事书卖,如《一千零一夜》里有的故事里就用了降水一词。不过还是用下雨更好,降水一词常用于天气预报。”又说:“你显然在课外爱看英语原著,你才能知道英国人的用语习惯。真正要学好英语,一是要开口对话,二是要读原著。我还要说一说你说话的节奏,不要老是象打机关枪一样……”笑声,这下使蔡宭得来下不了台。蔡直到高中毕业我们班上始终无人超越她。她是班上第一名,在蜀光高中毕业后留学东德,学电子管专业。到德国也是班上高才生,不过说德语与她在蜀光说中国话一样,快得来还是象打机关枪。德国同学很喜欢她,邀她跳舞和参加音乐晚会不说,一位女生还邀她到家做客,对她的父母说:“这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美丽的中国女孩,她是有名的‘机关枪’……”
这个介绍引起了误会,她的父母诧异地问:“想不到这么漂亮的中国姑娘会打机关枪?”
女儿急了说:“啊!不,不,她不会打机关枪!”
“那她为什么叫‘机关枪’?”
女儿解释说:“她说话快得来象打机关枪!”
“哈哈哈,还是位‘快枪手’ 呢!”德国夫妇幽默地说……
先生说:“此处我没扣华德纯的分,他的答卷几乎全对。”
我们很为华抱不平,问:“哪又咋不给100分呢?”
先生问:“华是不是左瓜瓜?”
我们一头雾水地说:“不是!”
先生说:“我观察他也不是。但他写英语字却偏偏往左斜!好别扭,我扣他1分!”
哈哈哈!我们又笑了。华这次英语好容易考了全班第一,却宭得很,先生一点不饶他。华从重庆大学机械系毕业后分到河南省机械厅当了总工程师,写字再也不敢左斜了。
上高中时,先生教了我们一年英语。每次上课铃响了,必然会看到先生躬着身低着头使劲地抽最后一口烟……开初我还窃笑,后不笑了,只觉得先生好玩,就更喜欢先生了。
答疑趣闻
先生也笑了,后来他忍住了笑,说:“你的问题和10年前我遇到的一位英国朋友对我抱怨汉语几乎一模一样。英国朋友说:‘你们中国话又难懂又麻烦。一个音要发四个声调。就如‘one’吧,我们英国人就知道是‘1’。而一个你们的‘yi’,我们的‘one’,你们中国人偏偏弄出了穿衣的‘衣’,医生的‘医’,蚂蚁的‘蚁’等等,这和‘one’有关系吗?’”
先生当时笑了,忙说:“sir , I am sorry!(先生,对不起。)确实汉语难学。”
先生又对他说:“这与好多万年前,在地球上东方和西方的猴子有关。”
英国朋友诧异地问:“这和猴子有什么关系?”
先生说:“东方的猴子下树了,为了应对越来越复杂的交流,他们学会了发卷舌音,于是东方的猴子发一个‘yi’时,就可以表达除‘一’以外的已、以、意、义、忆、衣、遗、译、移、谊、姨、椅、医、蚁、疫……等几百个与‘one’不同意思的信号来。”
英国朋友满脸钦佩地说:“啊!东方猴子了不起!”
我很为东方猴子自豪,说:“我们有孙悟空,东方神猴!”旁边的罗达仁老师又笑了。
我又问:“后来你的这位英国朋友怎么样了?”
先生说:“他以后不仅会发四声,弄懂了几百个发‘yi’的汉字的意义,还成了汉学家。”
罗teacter说了东方猴子,接着说西方猴子,他说:“由西方猴子的一支传下的英国民族,从日出日落懂得了时间的重要。他们很讲究时间概念,是现在做的、过去做的、或要将来才做的,他们都要分得一清二楚。中国人说:‘吃饭。’,英国人就要分清楚:如果你是正在吃饭,要用现在进行时表示:‘我正在吃饭’。如果你已吃完饭了,要用现在完成时表示:‘我刚吃完饭了’。如果,你每天早上7点吃早饭,要用现在时表示经常性的动作,你要说:‘每天早上7点,我吃早饭。’东方猴子的后代,要学西方语言,就要了解西方猴子的后代表达他们思维的方式,这样就能学好任何一种外语了。”
我说:“你那位英国朋友能学好汉语,我为什么不能学好英语呢?谢谢先生,东方猴子的后代不会比西方猴子的后代差啊!”
旁边的罗达仁老师又笑了。临走前我也谢了他。后来我和和忠一起常常看望罗达仁老师。我和淑琼都很敬仰他。他对我和淑琼讲起1957年反右后被迫离异的凄凉往事时,我们好难受,噙着满眶的泪听他的讲述。
我很感激先生,一下就把英语时态的概念给我讲得那么清楚。我和罗成基老师的大儿子罗邦本,1963年春一同考上西南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函授)。我们都是罗齐亮老师的学生。每次考现代汉语语法,我俩都是“5分”(注:“5分”制,即“优”。)这些都受益于先生当年上英语课时一点一滴渗透的英语语法知识,因为现代汉语借鉴了英语语法。
风流倜傥多才艺
我问:“信退回来没有?”
妻说:“没退回来。这下先生来劲了。为了将李孃孃追到手,就从重庆南开中学转学到蜀光读高三,反正校长还是喻传鉴,容易转进蜀光。”
我感叹地说:“真有点象现代版的唐伯虎点秋香,先生浪漫得很哩!”
一个女生遇到这么一位风流倜傥、高个的帅公子哥儿那么猛烈地追求,哪还不动情?后二人终成眷属,婚后生了四子一女,相亲相爱度过了70个春秋。这是后事。
先生是正统的南开生。中学就读重庆南开中学和自贡蜀光中学,大学曾上西南联大,有着张伯苓提倡的中西兼容的素养,难怪他身上不仅有中华的传统美还有一股洋派头。
我妻说:“先生是双料大学生。先生与三姐夫张云湘特要好,70年来往来不断。他的草书条幅至今还挂在云湘青云山“修道”的厅里。纸虽已发黄,可那行云流水般的字却依然清晰,字如其人,透射出先生的风流倜傥。”
1950年12月31日的新年晚会上,先生表演了四川民歌《巴山豆》。这个节目据说是先生在南开、蜀光的保留节目。每次晚会上,那时不到20岁的他就已是“校园里令人崇拜的歌手”了。那年晚会上,先生用颤悠悠的充满深情的声音唱出了一个远嫁的女儿为了思念母亲,爬山涉水来到娘家,她遇到了什么呢?先生代这个远嫁的苦命妹子唱出了她的心酸:
“巴山豆,叶叶长,巴篱巴壁,好想我娘!娘又远,路又长,哥哥接我过端阳。嫂嫂嫌我吃饭多,拿起棒棒打哥哥,娘喊女儿快些走……大哥送我到大门口,二哥送我到石板桥,三哥送我到高山坡。妹呀妹!你好久才又回?石头开花,马生角,妹才又回来!”(注2) 妻淑琼是蜀光高1957级学生,那届是开的俄语课,她说:“罗老师教她的数学。”她从西南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剑南中学教生物,1971年调入蜀光与先生成了同事,二人就更亲近了,放学后因同路常结伴而行。在路上他俩什么都摆。她回家后说:“罗老师记性好,说话又幽默。”
她说:“昨天数学组李景正老师买菜时把自行车靠在灯杆坝菜市场,买好菜忘了拿车,今天就和我们一起走路回家。他说,看来我的车是找不回来了?罗老师说:不见得吧?!李大惑不解地问:真的吗?罗答:我敢打赌!李说:咋睹?罗说:找不到,我赔你一辆新车!李说:找到了呢?罗说:你请我们两人吃牛肉蒸笼!”
我问:“你们找到了吗?”
她说:“不用找,还在那里。我和李很惊奇,就问罗老师:‘为什么敢打包票车没丢?’罗老师说:李景正!你那辆‘豪华轿车’,骑起来全身都在响,就是……(故意停顿不往下说)李问:就是什么?罗答:铃铛不响!说得我们哈哈大笑。那时没牛肉蒸笼吃,先生逗他的。”
先生还是个美食家。在与我妻结伴回家的路上,还爱摆吃的。
先生说:“吃回锅肉,就要吃猪身上甩不累那一块?”
问:“哪一块?”
答:“猪的尾沟肉呀?”
问:“为啥叫甩不累?”
当时先生见淑琼对弄吃的是外行,就说:“这也不懂!猪甩尾巴哪时甩累过?”
说起自贡一绝‘火边子牛肉’时滔滔不绝。他说:“那时井灶上把卤水从几百米乃至上千米的地下提升上来,是用大水牛拉着有10米直径的木制的大转盘,将一根20多米长、中空的竹卤筒提升到天车下,背揹大铁钩的‘抅水工’把装满卤水的卤筒用大铁钩住往旁一拉,打开筒底的阀门让卤水流进卤池后,放回卤筒,拉铃噹示意‘使牛匠’放笕筒,再推卤。你猜,自贡盐场解放前井灶上推卤水的水牛有多少头?”
淑琼说:“我爸讲过有几千头。”
有一个精明的盐业家,罗园的真正主人罗筱元计算过,他说:“自贡盐场最盛时,有1000多口井推卤水,每口井至少要5头牛,整个盐场就有5000多头牛。5头牛要1个‘放牛娃’,盐场有1000多个放牛娃,一口井要3个‘使牛匠’,盐场有3000多‘使牛匠’。你看,水牛不仅推卤水有功,帮自贡人就业也有功,牛肉可吃、牛皮制革、牛骨做工艺品,牛的功劳不小吧?!你知道牛屎山在哪里?又为什么叫牛屎山?”
淑琼说:“自贡人谁不晓得,就是从新桥头到郭家坳那匹山。山上放牛,牛屎多呗?!”他说:“对头!哪儿的牛有1000多头,大多是谁的牛你清楚不?”
淑琼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先生象个孩子,几次考我妻子,都没考着,这下考到了,来劲了,说:“你爸没给你讲?”
淑琼说:“讲了我家井灶在杨家冲,余树怀和李家的在贡井。自贡盐场分东场和西场。”
先生说:“牛屎山的牛大多是你竹棚子老家的邻居侯氏兄弟的。他家运气好,从新桥头
火井沱到土地坡,打穿了上百口火井和盐井,一下成了自贡首富,其后就是熊佐周、罗筱元、家父罗华垓了,你们家族陈氏兄弟也小有名气,排在后面。”
淑琼性急,说:“你还没讲‘火边子牛肉’是咋制作的?”
先生说:“别急嘛,牛都没讲清楚咋来牛肉呀?”
二人都笑了,他接着说:“制‘火边子牛肉’第一要刀功好,一块半尺多厚的蹬子牛肉,要用快刀片,中间不断纤,要把牛肉滚起‘片’,一蹬肉可‘片’几尺长。把‘片’好的牛肉片摊到火架上刷了菜油的铁丝网上烘烤。烘烤不用煤,也不用瓦斯(天然气),而是用牛屎粑。先要把牛屎晒干,烧时不仅不臭,还有一股淡淡地清香。边烘边翻边刷盐和熟油,这样搞出的‘火边子牛肉’棉而不硬,色香味具全,要细细品,那味道才长啊!”
人性的礼赞
先生在蜀光上学才一个多月就遭遇日本飞机轰炸。他爸罗华垓的井灶和他就读的蜀光都遭了殃,刚新建两年的蜀光高中部大楼被拦腰炸断。这给年轻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懂得了国弱遭人欺,决心学好本领救中国。
1941年夏,先生从蜀光高中毕业了。这是蜀光第一届高中毕业生,72人毕业,人称72贤。有63人当年考上大学,另9人第二年全部考上大学。
半个多世纪后先生还能说出那届许多同学的名字。一次,他对淑琼说:“我和云湘是同窗好友,他和胡海涛个子比我和刘克林矮,正好坐在我和刘的前面。刘克林是个才子,考上西南联大地质系,后因不适昆明高原气候常流鼻血,就转学抗战时迁成都的金陵大学新闻系,刘15岁就加入地下党,后成了刘少奇秘书,再后调中宣部,是个笔杆子,参加了《九评》写作班子,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发表后,第二天他跳楼自杀了。他比我小,死时才40多岁。多可惜啊!”那时这些话,只能私下悄悄摆。
他又说:“我考进了西南联合大学化学系。大数学家华罗庚、陈省身也是联大教授。抗战时国家很困难,联大从长沙迁昆明,请梁思成设计教学楼和宿舍,他满口答应。”
淑琼问:“那不是大楼都修得很漂亮喽?”
罗老师哈哈一笑,说:“漂亮?都是茅草棚棚!”
淑琼问:“咋的?”
罗老师说:“钱要拿去打日本鬼子呀!连教授的薪水都发不出,哪来钱修房子啊!难为了大建筑家梁思成,设计茅草棚棚我们学生都行,哪要他动笔啊!不过,他体念国家困难,茅草棚棚他也设计,学生要上课,师生要住宿呀!不过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能体谅国家困难,联大在茅草棚棚里硬是教出了大科学家、大学者,还有诺贝尔奖得主,有的参军打日本。”
在蜀光人中,从西南联大参军到缅甸、印度打日本的有王蜀龙、黄楠森、罗达仁。王蜀龙还得了美国罗斯福总统颁发的美国自有勋
1947年春在颐和园长廊合影:左罗齐亮、右张云湘。
(照片是2012年春云湘来蜀光时李慕亲孃孃的同窗费舜东老师转送的。)
本来先生一家应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就因为解放后老搞阶级斗争,他家却遭了难。罗家第一个挨整的是罗老的老爸罗华垓。被弄成喝工人血的资本家典型。岳父陈次仲对儿女们说:“其实罗华垓冤得很!他赚的钱,抗战时捐了几十万大洋打日本,还不留姓名,其余的都拿到简阳办纪云中学去了,硬是耗尽了他家的资产,在自贡连公馆也没修。”
罗华垓老先生遭劫难,还连累了家人。先是罗老的亲弟弟1957年打成了右派,再后还连累了罗老的三儿子下乡十几年回不了城。他三儿一急,疯了。农村不要了,才放回城市。罗老夫妇把儿子接回家医治,后成了家,有了一个儿子。疯儿不打人,不乱跑,就是天天写诗,什么也不会做,罗老夫妇把疯儿一家养起来。2009年,罗老90岁了,他爱他的儿女,也爱他们的孩子,但老不放心的还是疯儿的一家。这年摔跤髋骨粉碎性骨折就是看望老三的孙子摔的。我、淑琼、和忠、甘淑卿、黄平义等到医院看望。见到了罗老的三儿媳,她给老爸送鸡汤,帮老爸抹身子。这是一个很善良、孝敬公婆的女人,中等个,虽50来岁,仍很清秀。提起老爸摔跤,她哭了,说:“老爸都是不放心我这一家,害得他遭这个罪!”
罗老见我们来了,很高兴,还认得我们,叫得出我们的名字。
后来我和淑琼又单独看望了罗老。是特地给罗老送刊登有映碧写罗老的《师者的戒尺》一文的蜀光校友通讯。他看了文章很高兴,说:“映碧是个很聪明、很记情的好女孩。”这次我们又见到罗老的三儿媳……后她与我们一起回家。她给我们讲起罗老又哭了,说:“好好的老人啊!他和妈妈养了我一家不说,还把我们的儿子盘来大学毕业,把我当女儿看。我老公就是中了‘诗魔’,天天写诗不说,还非要老爸听他读诗才吃药。老爸不来他不吃药。”
淑琼说:“你就要他唸给你听呀?”
她说:“我也这么对他讲,老公说我听不懂,他的诗只有老爸听得懂。这下可苦了老爸,二十几年来,不论是刮风下雨,都要听他唸诗,诗唸完了他才接老爸递给他的药。”
她又说:“一天,我老公看见老爸白头发越来越多,背也驼了,人也老了。他不唸诗了,突然哭起来,说:老爸你也‘遭孽’,我也‘遭孽’。你和妈死了,我这一家咋办我啊?!老爸说:‘即使我们死了,你的哥哥、妹妹也会管你这一家的。’我老公不哭了,又唸诗、吃药。”
回家路上,我说:“罗老三年坚持不懈地给映碧答疑,后映碧上大学、工作的十几年里,仍是书信不断,这是何等深沉的爱呀!”
淑琼感叹地说:“爱自己孩子的是人,爱别人孩子的是神啊!”
我说:“我总觉得罗老身上有股特别美的东西。”
淑琼说:“传统的美德,人性的美啊!”
老船长之歌
在先生所教的学生中,高1954和1955级只差一年,彼此都熟悉。两个年级的学生只有四个班200余人。高1954级的陈德言、古本錕、孙云裳、张伯崇、郑长寿、涂敦修等 5人分别考上了北京大学、北京俄语学院、清华大学。我这个年级1955级的候朝桢、蔡映华、杨世文、张光耀、代正常、胡云武等10人保送留苏(后因中苏关系破裂,留学的只有蔡杨二人)。高考时两个年级录取率均在95﹪以上,1955级98﹪,仅次于成都石室中学,全川第二名。这两个年级有科学院院士侯朝焕,有北京理工大学首席教授候朝桢,有我国桥樑专家彭月燊,有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作家协会会员桑逢康,有航天总公司副所长、研究员何志勤,有曾在原七机部成功设计了我国第一代舰载导弹的点火装制的姚天惠等等,这是蜀光精神的哺育,众师的劬劳的结果,其中,先生功不可没。
2002年,我和淑琼非常挂念昔日的豆芽湾小学、今日有名的檀木林小学和檀木林幼儿园。这是因为它们的前身曾是淑琼的陈家祠堂不说,还是女儿的母校,我们又曾在这所学校的宿舍里住了5年。一天,大清早我俩就从蜀光步行到檀小。校舍已焕然一新。刚好上第一节课。当我们走到一间教室的窗下时,突然听见一个稚气的女孩声喊:
“stand up !”(起立!)
全班孩子齐声说:“Sir , Goodmorning!”(先生,早上好!)
一位女老师说:“Children, Goodmorning!”(孩子们,早上好!)
又说:“Please , Sit down !”(请坐下!)
连到的三间教室都在上英语,有一间教室里学生在唱英语歌曲。我和淑琼好高兴,乘兴再到檀木林幼儿园,它就在小学的右侧。这是一座由两个正六边形连在一起的园林式幼儿园。建筑物中西结合,古色古香,是我的级友蜀光初1952级自学成材的罗继武设计的。获得了自贡市优秀设计奖。从钟云山远眺檀木林幼儿园这座建筑如翩翩起舞的蝴蝶。教室里传出了英国儿歌《闪闪烁烁小小的星》。我们感到好亲切,初中时上林语堂编得《开明英语》学过。走进办公室,我们对一位中年女老师作了自我介绍。她说:“我母亲是豆小教师也姓王。”
淑琼说:“她是不是教过我女儿王联的王老师?”
她说:“对头!王联写的《没有长鼻子的‘大象’——基因工程猪》,我印象特深。”
我又问:“现在幼儿园都开英语课?”
她说:“不是,全市只有檀木林幼儿园、市第一幼儿园等几所才开展了双语教学。”
我问:“这位教英语的老师姓啥、哪儿毕业的?”
“她姓李,我和她都是自贡师专毕业的。我们的英语老师是罗齐亮,他是全市第一个英语特级教师!小学部和全市小学都有罗老师教的学生在教孩子们的英语”她很自豪地说。
我和妻子说:“我们也是罗老的学生,在蜀光他教过我们。你就是我们的师妹了。”
她说:“好,我就叫你们学长啰?”
告别时她真的说:“Good bye! 学长。”
我们也说:“Good bye! 学妹。”在哈哈笑声中告别了昔日的豆小。
回家后,淑琼说:“1974年,邓小平复出,提出各行各业都要整顿,教育也要整顿,恢复了高考,自贡师范又招生了,罗老惜别母校蜀光到师范教英语。没想到全市小学和幼儿园开展英语教学的示范,老师竟是罗老当年的学生。20多年前播下的种子如今开花结果了。我想写一篇罗老的文章,内容还需丰富,标题还没想好。教师其实就是传道和授业,是渡人。”
我说:“就叫《渡者之歌》吧?”
她说:“不好,不好!‘渡’与‘读’同音,易误解。”
又说:“现在罗老的事业已后继有人,他已从一个划船渡人的船夫变成了……”
我抢着说:“船长!”
她说:“对头!那就叫《老船长之歌》吧?”
我说:“好!就这么定了。”
我和淑琼算了一算,先生在蜀光任教近三十年,在自贡师专任教五、六年,门下弟子该有三千吧?与孔夫子相差不远,弟子何其多也!能上先生渡船的就与先生有缘,先生都满怀激情地渡你到彼岸。于今作为先生弟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以及这些先生在最后的一轮摆渡中培养出来的“水手和新船长”们,又扬起了风帆。
请听,先生最喜欢的英国儿歌《闪闪烁烁小小的星》,不是又唱起来了吗?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闪闪烁烁小小的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闪闪烁烁小小的星,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 你让我多么地吃惊!
Up the world you are so high, 望苍穹你那么高贵,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 象颗钻石镶嵌天庭。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闪闪烁烁小小的星,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 你让我多么地吃惊!
(注1)
后记
2012年8月8日先生在成都逝世。 8月10日先生的大儿子、蜀光高1962级校友、我国著名的核物理科学家罗亦孝从美国赶回参加父亲骨灰安葬仪式。8月30日下午亦孝访母校。我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他,并送上《老船长之歌》一文请他审阅。
他边翻边指着文中一张照片说:“这是父亲上燕京大学时与云湘的合影。”
我说:“我妻说你爸是双料大学生。亦孝,你爸上过哪些大学啊?”
他说:“我爸先后上过西南联合大学、燕京大学和武汉大学。说起我爸从重庆南开中学转学到蜀光上高三,完全是为了追我妈。1940年暑假,我妈搞体育忽略了公民课,要补考,暑假就邀我姑姑一起提前到校。二人很要好,一间宿舍,床对床。一天爸到校找我姑姑,我妈见到女友身后站着一位又高又帅的男生。我姑姑对我妈说:这是我哥罗齐亮。又对我爸说:这是我的好友李慕亲,是校全能冠军。我妈没说什么。我爸一下就喜欢上了我妈,连夜写了封情书,第二天又到蜀光要我姑姑转交。我妈没退信,也不回信。我爸为了追我妈,啥事都干得出来。马上到重庆南开中学转学到蜀光上高三,到校后仍悄悄给我妈写情书,传书者自然还是我姑姑。我妈信照收,还是不回。1941年夏,我爸考上西南联大,仍不断地给我妈写情书。信交蜀光中学女生部,都被生活老师先拆来看了,然后才转交给我妈,说:‘罗齐亮确实很优秀,字写得多好,又有文彩。只是你还在上学,你没回他的信是对的。’1942年夏,我妈毕业考大学。我姑姑给我爸写信说:‘现在有好多男生都在追李慕亲!’我爸接信着急了,马上买了飞重庆的飞机票。第二天到昆明机场,被通知这架飞机已被英国盟军包机,要求旅客退票。爸只得改乘第二天的飞机。不幸,他原要乘的飞机坠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爸老给我们讲这个故事,还说:‘我要是上了那架飞机,就没有你们了!’我爸风风火火回家后,我公公却不同意我爸为了结婚放弃上大学。我爸着急地说:‘李慕亲要是被人抢走了呢?!’后父子达成协议,婚也结,但大学必须上,这才有后来我爸又上燕大、武大。爸的老同学常给我爸开玩笑,说:‘你是坐着飞机追李慕亲,才追上的啊!’”
我想:可不是吗?亦孝的母亲仅管是校全能冠军,女飞人!跑得再快,咋又比得上飞机快啊!还不是被这位穷追不舍的帅公子追上了!
注:1.《开明英语》第一册上的儿歌《闪闪烁烁小小的星》是蜀光中学金小文老师校核,王举孙翻译。
2. 《巴山豆》民歌中难懂的川话,如:‘刹歉’、‘捞起’、‘引我’等,我作了文字规范。插入词中的‘嘛、唉’等也作了删节。
3. 谢谢亦孝等罗老家人、卢从义学长、李英华校长、温怀清主编及诸多校友审稿、修改。
第4稿10300字。
2012年9月1日于蜀光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