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联社2010年年度十大博客秦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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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馆由[ 零上九度 ]创建于2012年05月12日

小苏忆安强

发布时间:2012-05-21 10:39:16      发布人: 零上九度

伤害

 

      我一向对问及我的人说,我没上过中学。说的多了,连自己也觉得我确实没上过中学。

      但直到目前,我来往最多的同学,全是中学同学。单是今年,在京的几位,就已经聚会了两次。

      可我的确没听过一堂中学课,甚至没进过中学校门。

      凡事遇上文革,就不可理喻,我的上中学因此也成了需要解释的事。

      1969年,上边提出了“复课闹革命”,关了三年门的中学,一下要收纳堆集了三年的小学毕业生。站在当时当局的立场看,也真是件麻烦事,他们当然也是短期打算,稀里糊涂,全不管这些学生进来怎么办,反正迟早有上山下乡一条路,日后学生的出路,只能是各自想办法。我作为最老一届的小学生,也被轰进一所中学。由于“老”,知道上这场中学,不过是走向未知前程的短暂过场,便很不当回事,接到通知连去都没去。

      但之后却去了这所中学的一所“别院”,这个“别院”离“正所”有半条街道的距离。童年时我路过时,那个院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四字:“前进公学”。匾为绛色底,青绿字,很漂亮的行书,左边题款为:“九三学社办”。

      我是最早为“小升初”而感到害怕的人之一,回来问父母,什么叫公学?要不要考试?父母想了一下,说,公学是不要考吧。

      我当下便说,那我就上前进公学。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不料竟被我一语言中。

      当然,我进入这个院子,它已不属九三学社,也不再是前进公学了。大门里是个很大的四合院,正房大概横跨五樑,有柱无墙,全部打通,轩敞有大雄宝殿之概,两侧厢房空空如也,无论正房还是厢房,都很破败,蛛丝儿结满雕樑,唯倒座角落有户人家有烟火气,大概是九三学社留守人员。这个院子是怎么落入我上的中学,是霸占还是巧夺,产权究为何属?背后肯定有故事。

      几十年后,我回去看,院子南屋破墙改成了门面房,开了家小面食馆,老板面相,就是原先住那儿的九三学社留守人家。只是原先的小媳妇已熬成了婆,专管在后厨煮面。悬挂前进公学匾的大门已被砌封,徒留原先大门的檐首,门面房开了双扇玻璃门,贴了四个剪下来的幼圆体字“小兰餐厅”,专卖粗粮面食,级别属引车卖浆者流,前进公学的那点残余体面,已不剩丝毫。所谓小兰也者,想来就是当初那户人家,唯一敢躲在墙角,睁着大眼偷看我们的那个小丫头。

      我首次进入那座院子,是被一个发小拉进去的,他的行径,当时被我视之为背叛。他小我一岁,比较进取,也知道我不屑于上中学,但举报了我会拉提琴的事,我于是被传唤进去,面见了一位脸黑如山大王般的“老师”,我才知道,这所“别院”,是我所在中学的宣传队驻地。当晚,我把告发我进去的小哥们儿训斥了一番,嫌他陷我于进退两难之境。他是怎么吃我这顿训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之后,我就天天到这个院里,和一群男女,吹拉弹唱,渐渐和进了勾栏瓦舍一般,居然乐不思蜀,又纠集了几所学校的同好,天天厮混,渡过了一年多猖狂而快乐的生活。

      这一年间,我的名字一直被写在学校“正所”大门的旷课名单里。一年后,宣传队解散,大家在欢乐的颠峰,劳燕分飞,作鸟兽散。我和多数朋友不出一礼拜内就相继上山下乡,彻底改变了环境,仿佛下了地狱,把那个院子就此封入记忆。像沉埋于地下很深的共同遗产。

      就刻骨铭心而言,青少年时期的一年,差不多相当于成人的三十年。所以,我有中学同学,而没受过中等教育。就知识结构的搭建而言,永远缺了这一块。说没上过中学,是铁定的事实。但这特殊的一年,又比正常的小学和大学更难忘,与这一时期的同学便一直保持了联系。

      上周日,我们再次聚会,聚会时间是在一个消息,或事件还没发生时就定下来的。及至见面,大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把事件与消息传播了一下。有人问:这是为什么呢?那么体面的人生,何至于那样?还要采取那么极端的方法?我只说,大概每个人生活中都有些非常隐秘的痛苦吧。

      自我接到通知的那天,于震惊之后,便开始寻找那种痛苦了,我断定那痛苦就是杀手。

 

 

      我和他至少有二十多年未见面了。或者说,我们和他都二十年未见面了。这几天,我一直想,也想不起他是怎样从我们之间淡出的,问了几个老朋友,他们也一样不知道。他有怎么样的家庭?娶了谁作太太?总不会没太太吧?大家都在问,都在猜。按说,对如此远离,而且已不再熟悉的老友,关注度不会太大了,但我又觉得这位兄弟从来离我不远,甚至近到我都能看到他心上的伤痕。

      几天前,得知他跳楼自杀后不久,我便渐渐记起,很早以前他就告诉过我,迟早他要这样做。在我因他举报,并把我拉入前进公学那个小院之前就说过。

      夏天很晚的时候,他苍白着脸来我的小屋。我并没有太感到奇异,因为他的脸似乎向来是苍白的。他说,就在今天,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死了。我问他:亲眼?他轻轻回答说:亲眼。我追问:从没死到死?他说,对。后来瞳孔散了。我很惊愕。之后他看着我说,其实一点都不可怕,真的。

      就和实在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消失一样,我也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

      我们从小住一个大院,他的家庭条件很好,父母和气,只有他和妹妹一双儿女,宛若金童玉女。有短暂一段,他父母与我父母住在东二楼紧相邻。一个星期日下午,忽然听得他妈妈大喊我的名字,因为当时楼里除她母女就只有我在。我应声而出,她妈妈急迫地说,妹妹滑楼梯,摔下去了!怎么办?

      我小时候死脑筋,简直到了不大够数的地步,竟关切地问:死了?死了吗?至今记得,我害怕极了,怕看到坠楼而亡的身体。我正问着,他妹妹一步一步慢慢走了上来,好像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般,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完全失神了,我这才敢过去,与他妈妈一起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看着她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坠楼之谶,莫非从那时就开始了?只不过不是妹妹,而是哥哥?

     我没和他说起过这件事。他与我交谈过许多灵异之感。比如,忽然会有一刻,好像以前经历过,我也有同感,并且在这样的经历中,似乎能预言马上在场的哪一位会说什么,而马上果真就说了什么。而且说着说着他和我都感到,此刻正在发生着这一现象。其情其境不可解释。我们于是想,前生与来世是可能有的。

      不知他有怎样的背景,有时还和我谈天主教堂的事,这我可一点也不懂。但我分明记得,他拿来些福音书和唱诗班的歌谱。包括韓德尔《英雄今日得胜归》和《荣耀经》、《圣母颂》、《哈利路亚》以及有关门德尔松、巴赫的介绍,一本标为“音乐神童、死神的阴谋”的关于莫扎特的书给我印象最深。全是泛了黄,有霉味儿的书。这几本书,成为我们学习音乐的启蒙教材。

      多数情况下,他敏感、甚至多疑,易受伤害而不会反抗。当时这样的性情是不受孩子们欢迎的,他很委屈地对我说,“难道他们就不喜欢女孩子?只是他们不说就是了。”至今,他噙着的眼泪,还在我眼前晃动。坦率讲,我不喜欢他的软弱,并且常常予以训斥。那时候,我认为既然来到世上,就要做个坚强的人。我用断然的简单,试图了断他的愁苦,他一般愿意接受这样的了断,但我对他的复杂性又很欣赏,因为可以共同分享音乐。一度时期,能够与我共同对音乐作品中某些细节有感悟的,唯他一人。为此,我们一同受到过其他朋友的嘲笑。认为我们是故弄玄虚。

      之后圈子大了,他大概日益难以融入,在大家不知觉间,他渐渐消失了。在一个热闹的集体中,一个孩子渐渐淡出,是不会引起人注意的。后来我想,他一定是受到不少的冷遇。如果他活着,我大概不会去推知他受冷遇的滋味。但在他已经死去的今天,我们如果仍然不去推知和体认他在冷遇和被忽视的滋味,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杀死他的刀子是什么。

      孩子的自尊伤不得。但孩子的自尊最易伤。甚至防不胜防。在他自杀的这几天,我恰好刚刚看完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白夜行》,得知他自杀身亡的次日下午,我又开始看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电影和生活的两下夹攻,我看到几乎崩溃。受到伤害的孩子只有两个出路,一是终生反抗;二是彻底遗忘。我们每个人都受过伤害,也伤害过别人,多数人启动了遗忘程序,但总有人会形成情结,伤口结不了疤。

 

 

      在我不再见到他后,事实上他已经非常风光。有那样的身份地位还要自杀,足够悬疑小说家们再写一部小说了。

      就境遇而言,他早就很顺。我和另一位朋友还在当流浪汉时,就专程流浪到他做工的工厂去看望过他。我们的生活还一无着落,他已经是生老病死有依靠的正式的国营工厂的工人。但我们看到他在那儿生活的相当孤单,我们甚至从他的工友那儿,了解到他的不合群和难与人同。

      此后他考上大学,之后更上层楼,就境遇而言,简直超额实现了他的梦想。我和他曾在一个培训班接受短训时见过几面。他很兴奋,多次对我说:“我实在太喜爱我目前的工作了。太喜爱了!怎么办呢?”说实话,这样的话我绝不敢说,一是我确实不喜欢我的工作,二是纵然喜欢,也不敢说这么满的话。

      也许从那以后,他就进入了一个花花世界,春月秋风,快如梭的日子飞逝而去。

      大概是1986年冬天,晚上十一二点的样子,我送女友回家,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忽然幽灵般出现了他的影子,近前一看,我们互相认出对方,那地方正位于他家和他上班的地方之间,大概他经常加班加到这时。于是女友自己回家,我和他在寒风中聊了起来。主要是他在说,我听着。还是聊他的工作,有很大成绩,有很多见识。在马路中间,聊了不短时间,之后告别。那就是最后一面。当时,我已经十分不喜欢聊工作了。即使现在,老朋友见面,哪怕胡说几句废话,也懒得聊公务。所以我离开他后,觉得他大概是非常得意,并为这种得意而生出几分担心。那不是一种异化吗?

      当时我们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应该知道在好事面前要时时保持警惕,保持距离,有如艺术作品中的间离效果和节情,要能够收敛,藏锋,要防着好的反弹力,那股力量几乎是任何人难以抵抗的。

      他离世后,我开始从互联网上找一些消息。我的心得是,当今的城市(不知包不包括农村),每人都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这些圈子外表都大致相同,吃喝、照相、旅行、办网站、开论坛等等。都试图标新立异,享受生活。他的圈子缺少一种能够润滑精神的东西,太正,缺少一种嬉笑怒骂的邪性,我说的那种正,欺骗性很强,对人的灵魂没有作用,许许多多过往的事实都证明,“正气”无法挽回想要离世的人,甚至不能使人宽心。而邪性却是一剂良药,且不说邪性的爱了,哪怕骂一句:滚他娘的!也比说一堆正话强出万倍。

      他是个敏感的人,自然构造比较复杂,复杂的人不能没有操控和驾驭复杂内容的另一套系统。一般说,这二者应该是匹配的,一旦失衡,操控性不升级,而复杂的内容还不绝装入,整个系统必然崩溃。如果有足够的认知,知道我们的操控系统简单,我们还是做个简单的人吧。既不累,也易于管理,易于与人交往。

      谁能免得了被伤害呢?谁能免得了伤害人呢?在这个问题无法避免的情况下,一要看到伤害人的东西是什么,二要有淡然遗忘的办法。我们不要相信谎言,最不要信的就是女孩对男孩的咒骂,因为那恰恰可能是出于爱慕,也不要信力量的惩罚,因为那实际上是对灵魂的欺辱;不要做伤害孩子的小事,被伤害的孩子可能会终生受害。

      至于我的老朋友,既然愿意,而且已经离开,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他办了件世上最难办的事,从伤害中彻底解脱,虽然惨烈,却永远免于缠绵病榻,好死胜于赖活着,在总归要去的关口,痛痛快快地穿过去,他让我们受到剜心一般的伤害,并深深自省。可堪告慰的是:事情在他那儿,终于完全结束了。

      但大幕不会因此合上,万事都在继续,照样还会有灵魂不支持精神的人会选择离去,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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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我会去找你。谢谢。


    写信时间:2012/06/01 22:27:39
  • 自从下放,唯一没再见的就是你。所以你在我印象里还是一派英姿。安强选择了离开。望你务必释然。这也会使他安心。望联系。


    写信时间:2012/06/01 14:42:30
  • 谢谢小苏,他在自己的优盘里写了他不能活下去的三个理由,与你说的“系统崩溃”理论正相吻合。你也是一个敏感的人,能切中他的内心深处,他真的是太软弱了。我心已碎……安红


    写信时间:2012/05/22 23: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