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221402459
本馆由[ 孝行天下 ]创建于2010年09月15日

樂在其中——近訪范用

发布时间:2010-09-15 23:12:11      发布人: 孝行天下

     
  
  
  有兩年多沒見到范用先生了,今夏進京,專程拜訪了他。
  
    叩門而入,出現在我眼前的范用,一身『短打』,白汗背心,黑中裝短褲(已相當破舊),老圓口布鞋,手中搖著大蒲扇。我的第一眼是他瘦了,本就『小尺碼』(先生自謔)的他,似乎更『小』了一圈,但仙風道骨的遺韻不減當年。早些年,我曾贈范用一個雅號『三多先生』:友多、酒多、書多。時至今日,望八高齡的范用友者仍眾,但自然的鐵律,把他的師友們浸染成梧桐枝頭的黃葉,肅殺的秋風一掠,沒准又被卷走一枚,葉淺予、蕭乾、柯靈、戈寶權、汪曾祺和新鳳霞等漸次凋零;特別是去歲,他老伴遽歸道山,令他欲哭無淚,那是他結縭六十載相濡以沫的親人。言此,范用默默不語,他從一摞書中抽出一冊《啟功韻語》,翻開用小紙條夾好的一頁,指著那《痛心篇二十首》示我,他圈出的四句是:『今日你先死,此事壞亦好。免得我死時,把你急壞了。』透出他的感傷,也彰顯他的豁達。我詢問他新近還與老朋友走動否?他說,想走動,實在不便,大家都老了。他很喜歡聽張允和先生唱昆曲《驚夢》,現在聽說張先生6個月都不下樓了……又說,每年都還有一兩次聚會。說著,他起身到書架上找出一幀照片給我看,那是『二流堂』堂主唐瑜先生從美國回來探親,他與祖光、苗子郁風、丁聰夫婦、黃宗江等聚會的合影。他們的雅興和逸致,即令在名流薈萃的京華,恐也難覓其二。『聚一次算一次』,話語中多少流露出點傷感。客廳內書架上的酒瓶方陣,列隊如儀,大者狀若炮彈,小者形似手雷,高矮不一、方圓不整。黃永玉題字的『范用酒家一賞』那只古色古香的酒瓶,瀟灑地鶴立於眾,赫然入目。『還喝酒嗎?』我問。『喝得少了,常咳嗽,喘。』話中有點『廉頗老矣』的蒼涼。環顧四壁書城,我問他最近在忙些什麼時,范用的眼睛霎時光彩灼人:『編書!』聲音也宏亮得多,顯出一種不減當年勇的自豪。他還半真半假地說笑話:要是申請辦出版社像辦公司那樣容易,他還想『過把癮』。說著,他又欲站起來找什麼,我知道他平坐著時很安然,一走動便咳嗽,便要噴消喘劑。我勸他坐著,他不聽,興致勃勃地從書房中取出『《戰斗在白區》———1936∕1948讀書出版社』的校樣,攤在茶幾上給我看。這是珍貴的史料,30多位讀書出版社(三聯書店前身之一)的老人回憶當年在白區征戰的往事。我油然想起3年前我來拜訪他時,他正在忙乎著編撰三聯書店50年的影集紀念冊,他發函、寫說明文字,給1000多張照片編號排序……雖雜繁瑣屑不堪,但他忙得津津有味。他有一雙『閑不住的手』,即在今日,我們一談到出書他便神采飛揚。他那種敬業精神,真令我們出版同道的晚輩望其項背。且說改革開放以來,他策劃創辦的《讀書》、《新華文摘》雜志,他拍板出版的《寬容》、《為人道主義辯護》和《乾校六記》等等,飽了多少讀者的眼福。令人不解的是,14歲便到出版社當練習生的他,為人作嫁一輩子,自己僅出過一本薄薄的64開的小冊子《我愛穆源》(還是香港朋友幫的忙),殊不知那還是他寫給母校鎮江市穆源小學少先隊員的十幾封信,勉勵孩子們好好學習,上進。在今天,『近水樓臺不得月』能有幾人乎?我想鑄個『大尺碼』的廉政大獎章授給這個『小尺碼』的范用,諒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吧。
  
    『秋風昨夜過園林』,范用的老朋友少了;『歲歲年年人不同』,范用的酒量小了;『春風又綠江南岸』,范用的藏書(買的、人送的),多到書架已無法立身,摞到方凳上、圓桌上,以至碼在地板上,一摞又一摞。板橋先生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范用先生是『寧可三餐不進食,不可一日無書讀』的雅士。
  
    『且共歡此飲,時還讀我書。』苗子先生集陶淵明句書聯贈之,真謂點睛之筆。范用說,老伴過世後,兒女晚間輪流來侍奉陪伴,白天他一人獨守三房一廳,編書讀書之餘,背背唐詩宋詞、『古文觀止』名篇自娛,陶心養性,頤享天年。他自訂報刊雜志十多份,每月還到三聯書店的小朋友處『揀漏』,拾他們的舊書報背回家讀。我說他是享有盛譽的老出版家,應該寫點回憶錄什麼的,他搖頭,只說案上幾十封信都沒有力氣回,家裡許多重要的資料、藏書也沒力氣整理。不過,有時興之所致,也寫點『豆腐乾』,他幽默的說這是『騙點錢,好買書』。片刻,他復又穿行於廳室,從抽屜中翻出一本大約是七十年代印的學生用的藍色的練習簿,封皮上寫著『賣文』兩個字,翻開一看,是他某月某日寫小文章得稿費若乾購書若乾的流水賬。好一個老天真!
  
    范用告退編席後,老友黃永玉贈巨幅畫作,畫上題字為:『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活畫出書癡酒癡范用。
  
    說到『惜用』,他是有名在外的。朋友說笑話,借范用的錢可以不還,借書他是必索的。我就有被『追』過的經歷,某年我借讀他藏的《志摩日記》,用畢准備還他,他還不讓寄,怕有個『萬一』,囑我進京時帶給他。印象中,他早年的藏書中都貼有自制的藏書票,『御筆』親書『願此書亦如倦鳥歸巢』。讓你不忍賴賬,珍貴的書有破損處,他還自行修補。至於藏書,那更是名聞遐邇了。他藏有一本《大堰河》初版本,當時艾青先生自己手中都沒有。七十年代老詩人見之,喜不自勝,以此為題作詩,題於書首,並寫道:『題贈藏書的范用先生,以志感激。』某年,中國革命博物館因展覽之需,要展覽斯諾的《西行漫記》和《續西行漫記》,因圖書館的書都統一另做了封皮,沒有原汁原味的紅封面的初版本,不得不向范用『征借』。說到這兒,他又踅回書房搬出《西行漫記》及續篇,讓我大開眼界,我見封頁上有豎寫『葉琛,1940年』字樣,遂問葉琛是誰。他笑了,『是我,那是入黨時起「黨名」,黨員那時不公開,組織上給起的。』我正驚嘆時,他又指著扉頁上方兩行外文字說,這是斯諾夫人的簽名。書中還夾有兩張發黃的斯諾老照片,那上面有斯諾自己的簽名,彌足珍貴。這兩本書稱得上是海內的孤本。茶幾上攤著他收藏的一批精品藏書,他越說越高興,連咳喘也不顧。壓抑不住興奮,他說他還有『寶貝』,我當即表示欲一飽眼福。他咚咚咚又轉到書房中捧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是李恩績先生《愛儷園夢影錄》手稿,豎寫的蠅頭小楷,兩厚本,字跡雋秀遒勁。范用誇他的字形跡近魯迅。我問他此寶從何而得。他說,此稿本一直藏在柯靈先生手中,七十年代,柯靈推薦『三聯』出版,書出後,他要把原稿還柯靈,柯靈說不要了,說『你留著作紀念吧』。他又從大牛皮封中魔術般地掏出兩冊印花宣紙原稿,藍色封皮已破損,粘貼上的書名已殘缺,只有『聯語』兩個字。我請教書名。他說這書叫《素月樓聯語》,是張伯駒先生的手稿。他戲稱張先生的字是『蚯蚓體』。我知道張伯駒先生曾以萬金收藏兩晉陸機《平復帖》等一大批國寶,解放後全捐給國家,是令人崇敬的大名士。沒等我問他此珍貴稿本的來歷,范用便說:『我是小字輩,能幫張老先生做什麼,只是陪他喝喝茶,聊聊天。伯駒先生就把這個贈我了。』范用說得簡單,此書後來出版,全得益於范用。張伯駒先生從81歲時曾親撰嵌名聯語贈給范用:
  
    范畫自成寬有勁用行亦復捨能藏
  
    此聯出典太深,我輩無從讀懂,張先生寫有兩行小注:『宋范正中性緩,世人稱之曰范寬,但其畫筆則蒼老有勁。論語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言談中,我發現范用十分想念故土,盡管他身體欠佳,他仍表示秋涼後,有機會坐火車,睡一覺,天亮到鎮江,趕到宴春茶樓去喝茶。我問他鎮江還有些什麼親人。他說一個也沒有了。他要去看的是母校穆源,看看小朋友和老師們。范用唯一的一本書就是《我愛穆源》。他捐贈圖書字畫給穆源,為『穆源』恢復校歌,憑回憶自制了70年前老穆源校捨模型……
  
    時過午時,范用談興不減。我請他到樓下餐館便餐,邊吃邊聊。他堅決不肯。十分較真地從冰箱中端出一碗女兒為他備好的『飯菜合一』的中餐,說,不吃掉,女兒回來要罵的。活脫脫一個老小孩。告別時,他堅持把我送到電梯口。電梯將要關門時,他忽又叮囑我一句:『拜托,讓陳紅(陳白塵之女)把港版《牛棚日記》早點寄來。』陳白塵是范用的恩師,感情至深。 張昌華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