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昌胡经建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116703703
本馆由[ 如果能回到从前 ]创建于2021年10月31日

《悼四叔》(胡向婷)

发布时间:2021-10-31 23:01:02      发布人: 如果能回到从前

一转眼,四叔离世已有一年了。悼文本应写于去年,却因事后有意回避情绪的大起大落而止笔。


去年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我收到二堂哥的消息。二哥说:“我有个不大好的消息,四叔病倒了。”我蹲在床边上盯着手机,手机的亮光在暗中晃得眼睛酸涩难以。


几周前,父亲兄弟几个还在山里相聚避暑。四叔在回程途中开始感觉虚弱,疲惫不堪,到南昌时已无法走上楼梯。检查的结果,急性髓型白血病,引发肺部感染。


我第二天立刻赶往南昌探望。那时候四叔入院已有一段时间,我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在浅睡,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人已完全脱形。


病房外我忍不住哭出声,父亲忍着泪:“如果他是八十岁,也许我们都能更接受一些。太早了点。”晚饭时分四婶和堂妹来送饭替班,四婶见到我便说:“你怎么回来了!回来一趟多折腾啊!小孩怎么办?”


长辈们已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我其实并帮不上什么忙。四叔的精力已经非常差,说话也很费力。我偶尔在他精神好的时候,坐在床头,把女儿的趣事挑几件告诉他。他认真地听着,慢慢地点点头,似是欣慰,又用嘴型慢慢问我,孩子爸爸现在怎么样,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睡不久,几分钟后又会醒来。


我回深圳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慢慢张嘴对我说:“一路平安。”这是四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深圳后我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去找可能更有效的靶向药,但并没有赶上四叔进ICU的速度。


家人最后决定放弃无效的抢救,让他有尊严地离开。四叔移出ICU的那个下午,我在家里对着书桌静坐,流泪不止,直到最后那条消息发过来,泪水决堤。


从发病到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四叔检查结果刚出来的时候,一开始,家人瞒着他真实的病情。但父亲却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了四叔,他觉得,以他对四叔的了解,四叔扛得住这个消息。四叔听了之后,慢慢地说了一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痛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四叔去世翌日,我再回南昌参加葬礼。二堂哥也回来了,多年不见,脾性未改。父亲说:“你们这辈人,估计也就在这样的场合才能聚齐一些了。”


我们在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四叔走的时候,四婶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穿上皮鞋,整齐一如他生前。最后一程,换上了中式的寿衣,我们隔着殡仪馆的玻璃墙,跪送他的遗体缓缓地被推进火炉。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你们送他的时候,叫他快跑,后面有火。”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和亲人们一起大声喊着这句话,任由悲伤在这一刻没有控制地汹涌而出。之后我们又隔着那面墙,看着骨灰捡扫入盒,然后领取骨灰,由堂妹捧着,我和堂哥在两侧协助,前往不远处的青山墓园安葬。


在这个墓园里,已安葬了祖父祖母、叔公叔婆等一众亲人。四叔入土之后,父亲带我到祖父祖母的墓前上香,他跪在墓前如孩童一般痛哭:“爸爸姆妈,经建(四叔名字)已过去陪你们了,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啊。”


父亲兄弟姐妹六人,五个兄弟,一位姐妹,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有两位弟弟,故而,与堂哥堂姐相比,我对四叔有一个专属的称呼——大叔叔,因堂兄弟姐妹中只有我有两位叔叔,可以以“大叔叔”“小叔叔”来进行区分。从我开始记事开始,“大叔叔大婶婶”就是我身边最亲密的长辈,他们的家对我而言,也是如同自家一般的存在。


我出生之后便在南昌旧居住了好几个月。父亲兄弟姐妹中,大伯二伯均在文革前完成了学业,从此便离开了南昌。


父亲在文革期间作为知青下放到离南昌不远的县,之后也一直没有再回南昌,我亦在这县城长大。姑姑、四叔、五叔则住在南昌旧居。旧居旁边的两条十字路,东西向的那条叫“叠山路”,用以纪念南宋谢枋得(谢枋得号叠山),南北向的那条马路叫“苏圃路”,路名出自豫章十景中的“苏圃春蔬”。沿着苏圃路往北走一个街区,与叠山路平行的那条路叫“阳明路”,用以纪念王阳明。而江西省儿童医院,便坐落在阳明路上。


母亲生我时,因在那个年代已属高龄,便来到南昌待产。我出生时遭遇难产,出生之后免疫能力弱,生病是家常便饭,还总是彻夜哭嚎。母亲带着我在南昌旧居住了好几个月,频繁往返于旧居与省儿童医院之间。父亲因工作不能留在南昌,照料母女的事情,多少便落到四叔四婶身上。母亲奶水不足,为了让我吃好一些,四叔便拜托他在牛奶厂工作的朋友,在每天下班之时给我带一罐新鲜牛奶。那段时间,每天傍晚时分,四叔便早早地来到阳明路上的公交车站等待,等他的朋友下班的公交车路过之时,接过那一罐牛奶,从未错过。


我只比堂妹大了九个月,我出生之时,四叔四婶新婚,四婶刚刚怀孕。如今我更能理解,我们这一大一小,当时会给四叔四婶带来多少麻烦。但我从小到大在四叔四婶那里,却从未感觉到半点不耐,从来只有春风化雨,在四叔家里,我甚至更能感受到什么是天伦之乐。


小时候,不少寒暑假我都是在四叔家度过的,姐妹们一起玩闹,一起分享小秘密,不时地也吵吵架;晚上一家人一起坐在不足十平米的客厅地上吹风扇啃西瓜,嘻嘻哈哈地说笑。四叔爱抽烟,想事情的时候便会点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沉思,这一幅画面,几乎是记忆中四叔独有的姿态。有一次,堂妹便趁着他沉思的时候,把女孩子们玩的一种印花贴纸,蘸着水贴满了四叔一条手臂,等他回过神来,又是一场欢乐。当然,等我们再大一点,堂妹便把四叔赶到阳台上去抽烟了。


四叔酷爱整洁,四十几平米的家,总是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而,在四叔这里,洁癖和热闹却有着非常和谐的完美融合:这个四十几平米的小家,一直是两边亲戚的聚会场所。除了父亲他们的兄弟姐妹,周末时分,四婶的兄弟姐妹们也会不时来串门,亲戚们常常会在这里碰到一起,磕上一堆瓜子花生,搓上一桌麻将,期间各种调侃,其乐融融。


四婶身上有着中国女性的一切美德:勤劳、宽厚、坚韧、豁达。而在成年之后,我越发能体会到这些美德背后需要的是多么强大的内心。下岗后,四婶在附近的一家饭店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每天都要工作到九点之后才能到家,甚至更晚。然而,她永远是那样温和豁达,笑意融融,在下班途中,她还会给我们带几支路边叫卖的,用铁丝穿好的白玉兰——这一缕沁香,是南昌老城在我心中不可缺的气味。


我上大学之后,每次回家经过南昌,通常是两位叔叔去车站接我。到家后四叔会给我做一碗蒸肉饼蛋汤,等我吃好休息之后,他说:“现在看起来脸色好些了,刚刚到的时候怎么蜡黄蜡黄的。”


读大学时,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在学校被褥有些不够,但那时候仗着年轻,还是咬咬牙硬挺到了放寒假回家。


到四叔家的那个晚上,我似乎是之前在学校被冻伤了,正常的被褥厚度还是让我一晚上瑟瑟发抖。翌日早上,堂妹比我先起床。我听见她起来,便迷迷糊糊地对她说:“我冷冷冷冷冷冷冷,把你被子盖我身上。”堂妹便给我加盖了她的被子。我说:“不行,我还是冷冷冷冷冷冷冷。”堂妹惊到了:“你都盖四床被子了!”然后跟四叔四婶和大伯反映了这个情况。那年冬天,大伯正好也回到南昌过年。等我睡到中午起床的时候,大伯已经去菜场给我扛了一条羊腿回来,说要给我补热量,满屋子正弥漫着阳光和饭菜的香味。


读书的那些年,每次放寒暑假回南昌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乳燕归巢。姐妹们聚到一起叽叽喳喳地逛街,然后回家吃四叔做的好吃的饭菜,晚上一起聊天磕零食。


通常回去的第二天早上,我便会看到被我暴力使用了一学期的笔记本电脑已被四叔擦得干干净净,衣服洗好,四叔给我叠得平平整整放在床尾。


四叔做事细致,而我则从小一直大大咧咧、毛手毛脚,还总是忘东忘西,让四叔对我无奈又无奈。本科有一年暑期社会实践,刚好是去江西。途径南昌时我抽空跑四叔那儿晃了一趟,等我慢悠悠回去和同学汇合的时候,却看到四叔居然已经在那里了,因为我把帽子忘在家里了,四叔忙不迭地给我送了过来。


四叔做饭,从来不敢让我从厨房端汤上桌,因为我走路磕磕绊绊的样子,已足够让他心惊胆战。偶尔我心血来潮,跑到厨房去表示我可以帮忙,四叔就会一脸警觉地看着我:“去,去,把勤勤(堂妹)叫过来!”我便灰溜溜地走了。等长大之后,我做饭已经做得非常熟练,有次回家,我便显摆地跑到四叔面前摇头摆尾,想秀一下我的厨艺。四叔勉为其难地说:“那你帮我剥大蒜吧。”我说:“大蒜还要剥吗?用刀一拍不就行了?”然后又被四叔一脸嫌弃地赶了出来。


在葬礼那几天,我在厨房偶尔瞥到一袋大蒜,颗颗干净饱满,以一种有序的姿态被叠放在袋中,正是四叔的风格。这场离别来得太匆忙,匆忙到日常生活的那些痕迹都还来不及淡去,在不经意时的轻轻一击,便能让人心防破碎。


在去年年初的家庭聚会上,四叔很高兴地喝了很多酒。前几年他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刀口在胸前长长的一道。大家劝他少喝两口,他笑:“这刀口,就是老天给我装了条拉链,拉开又合上了。”这次发病之后,父亲告诉他他的病情,是相信以四叔的坚强,他知道了之后,还是会努力和大家一起,争取生的希望。但这场筵席还是散了。


进ICU前,他对五叔说:“这次我可能是扛不过去了。”


让他能平静地离开,也许是亲人们最后能做的事情。


葬礼完了之后我回深圳,是一个大晴天。


回到深圳,我的生活还是一切照旧,如果刻意回避,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某晚,我陪女儿练小提琴,她拉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不可耐,我不自觉便脱口而出:“你这样拉,你的琴要喘不过气啦。”但这一刻的脑中,却闪过另一个场景。小时候我初学二胡,在四叔面前显摆我拉得无比生涩的《赛马》。四叔笑嘻嘻地调侃我:“这马还没跑起来呢,骑在马上的人已经喘不过气了啊!”有什么东西瞬间弥漫了心口。我在女儿有点奇怪的眼神中,努力将眼底的酸涩逼了回去。


这场筵席已散,这亦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无法躲避生老病死,只能努力面对。生活多艰,可是,我们能对世界温柔以待,往往是因为那些自己曾经被温柔对待的时刻。生命必将流逝,但如果人们活着的时候对待周围的人和事多一份豁达包容,少一份私欲和放纵,便能让筵席更多一点美味,这份美味,也能更大概率地传承下去。


今年过年前夕,老天再次在不经意间撕开一个口子,让我们看到生活残酷的一面。姑姑突发心梗去世,在南昌的长辈,三者已去其二。我再次赶回南昌送别姑姑,青山墓园里又多了我们一位亲人。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能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能和祖父祖母再次相聚。


父亲在送别四叔的时候对他说:“我们来世再做兄弟。”


我不信人有来世,但是,我会带着你给我的那些温暖和快乐,好好地,更安心地走完我剩下的这一程,并努力将筵席上的美味传递下去。


繁华未落,楼台灯火已尽。乳燕将老,犹觅旧时归巢。


泣拜。


2021年9月18日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