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语言学家石明远
翻捡旧书报,在一份十年之前的《中华读书报》(1999年12月29日)上,看见一篇题名为《丁声树与<现代汉语词典>》的文字,乃怀念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先生诞辰九十周年、逝世十周年之作。同一期间,智效民亦有同名纪念文章(后收入其《胡适和他的朋友们》一书),只不过角度更偏重丁声树与“史语所”的旧日渊源及往来交谊。眼前之文则通过追述丁先生主持编纂《现代汉语词典》的几件掌故,刻画了其严谨而勤奋的治学风格。作为一门外汉,对丁先生的渊厚学问可谓不通一窍,尽管与多数人一样享受着《现代汉语词典》之便利,记得上高中时,这部词典(盗版本)几为人手一册,当然,至今仍是我的必备且常用工具书。
其实,吸引我兴致的并非丁声树先生,而是文中所提丁的终生至交——石明远。据莒州网的“名人”介绍——石明远,莒县夏庄镇石家屯人氏,1914年5月生,1938年5月参加战地服务人员训练班,后任党领导的暴动委员会组织部长;1942年任莒县文教科科长,后调三专署文教科副科长、县委秘书;1948年2月参加干部先遣纵队南下,同年10月到达皖北打游击;建国后历任皖北行署民政处秘书兼科长、上海华东军政委员会民政部民政处处长;1952-1955年,就读马列学院,毕业留校任历史教研室讲师。1957年3月,调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77年改称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任党委书记兼副所长。
从上述“简历”可看出:“革命生涯”——几乎是石明远先生(叫同志不习惯)前期的主要活动内容及写照,这与那个时代有为青年的选择基本一致,如同乡一个叫宋平(后任国家常委、组织部部长)的同龄人,便选择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肄业,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工作”。不过也有一小疑问,单就上面的“简历”,我们几乎看不出石明远为何有如此“高觉悟”,即他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说白了就是“革命启蒙”,因为学说、观念的影响抑或某志士仁人的引导?所以,恰好空缺的1938年之前的“思想变化过程”或“思想引爆焦点”,便成为回答这一问题的钥匙。还好,查《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这一困惑便迎刃而解。
但让人悲伤的,这却是一份其时“盖棺定论”的讣告:“[本报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院语言研究所原党委书记兼副所长石明远同志,因病于2005年12月28日逝世,享年92岁。石明远同志1914年5月出生于山东省莒县,1934年考入曲阜师范。……”正是这“1934年考入曲阜师范”,填补了上述“思想空白”,由此可见,在1938年“参加战地服务人员训练班”投身革命之前,石明远已是文化基础良好的大学生,尽管暂时无法考证其就读曲阜师范期间的学习与活动史料,但我们可以推想:正是此间中国也经历着新的变化与考验,尤以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对不少在校学生(尤其大学)影响巨大,石明远或正是其中之一个。
在这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上,还记载了石明远自1957年到任社科院之后的生平。“……在长期担任语言研究所党政领导的工作岗位上,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在党务行政等各项管理工作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表现出较高的领导水平。他为人正直,作风正派,严于律己,清正廉洁,善于团结周围的专家学者,重视发挥科研人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为研究所的队伍建设、人才培养和长远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做出了突出贡献。离休后,他仍以极大的热情关心研究所的建设,支持所里的工作,并积极参加离退休干部的政治学习和集体活动;潜心研究家乡方言,出版了《山东莒县方言》、《莒县方言志》两本方言专著,还发表了37篇县志专篇和数篇回忆录。”
“通读”石明远的一生,总体可分为三个阶段:早期“革命工作”阶段,包括从曲阜师范走上革命道路至毕业并留教马列学院;中期“党政工作”阶段,从调任语言研究所至1982年离休,“文革”时因“执行修正主义路线错误”停职,后于1978年春恢复名誉和工作(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晚年“方言研究”阶段,不可否认,与蜚声内外的吕叔湘、丁声树、李荣、王力等语言学家相比,早早走上革命道路的石明远其学术根柢难以望其项背,但置身并领导语言所四分之世纪的“耳濡目染”,加上对“家乡话”的熟稔,及诸学者近水楼台式的相助……石明远就“莒县方言”之研究,颇有所成,其《莒县方言志》自1995年由语文出版社发行,不但几次重印,且多受港台及国外重视。
西汉王充说:“经传之文,圣贤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论衡·自纪第八十五》)因为“言殊”,故在“官话”之外有“方言”。自两千年前的西汉末,词赋大家扬雄著成“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的13卷奇书《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为开方言研究之先河,后历代(尤明清以降)注述集考者众。方言,作为地域文化的鲜明表征,共同璀璨着民族文化星空的斑斓多姿。而《莒县方言志》一书,作为自明代成化年间编纂《莒州志》(《明史·艺文志》载:“任顺《莒州志》六卷”;后万历、顺治、康熙、雍正、嘉庆、光绪、民国、建国后均有编修、重修。)以来,又一融会方志与语言学之力作。《莒县方言志》后收入丁声树之高足钱曾怡教授所编《山东省方言志丛书》,也算“奇缘”一桩了。
众所周知,曾有不少学术人才由学术而行政,最终再无所成就,如谢泳先生所写的《尹达的学术道路》,便是一例。而“革命”“党政”出身的石明远,晚年却倾30余载致力生地方言研究,并有《莒县方言志》等著述面世,实让人心生敬仰。我于方言无所学,难评其学术价值之高寡,但作为更贴近的“母语”,自高中至今,我对此书温故数回而愈觉亲切。在《莒县方言志·自序》中,石明远写道:“到所不久,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先生就发现我说的家乡话(山东莒县话)很有意思。他对我说,‘你的方言很有特色,可以记一记’。后来又不时的向我问这问那,如问劁了的公猪怎么说,我说叫豕宗猪……”这是石明远先生做方言整理的“缘起”。
“从我到语言所工作起的二十多年,主要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人都几乎无法正常工作,何况党政工作人员。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张劲夫同志有一次说:‘我们是做服务工作的。’意思是说我们做的工作是为研究工作服务的。因此,我心安理得地在语言研究所服务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直到1982年7月离休。丁先生希望我记录自己家乡话的事儿,一点也没有做。离休以后,深居简出,力排干扰,试着记录莒县方言,以偿夙愿。方言研究室的专业人员,和我长期共事,是我的同事,又是我的朋友。我充分运用了这一条件,不会就向他们请教,边干边学。”(《莒县方言志·自序》)从这真诚的叙述中,见不得一点印象中“党政人员”的“飞扬跋扈”,却多了踏踏实实工作、问学的纯朴与勤恳。
从另一件小事上,也可见石明远先生的这种品格。我在查阅语言研究所主办的《方言》杂志时,发现整个1979.1—2003.3 的篇目索引中,仅见《山东省莒县方言音系》(1987.3)、《古庄章知三组声母在莒县方言的演变》(1990.2)、忆旧之作《深切缅怀丁声树先生》(1999.3)等三篇文章,为石明远先生所作,这与那些“不懂装懂”惯爱“吹嘘卖弄”,并借“自家刊物之地”大肆宣扬沽名钓誉的人,可谓天壤之别呵。而且,从刊物注明的日期看,在离休潜心研究家乡方言五年之后,方才首见石明远发表“成果”。当然,我依旧无法评价这两篇论文的学术贡献,但是这样的问学精神,不愧让某些学人的行为感到羞愧。
不惟问学如此,既是在做为“学术服务”的党政工作期间,石明远同样尽心尽力、在所不辞。如前所言之《丁声树与<现代汉语词典>》,作者张戟曾访问与丁声树相交甚笃的石明远,文中写道:“作为语言所的书记,石明远实际上是《现汉》编纂工作的行政组织者。他佩服丁声树的学问人品,对丁十分尊敬。在与丁声树交往的20年里,对丁声树的工作十分支持,曾在《现汉》编纂最繁忙的时候,特批丁声树等不参加政治学习。李荣至今提起此事,还笑言石明远‘胆大妄为’,竟‘以业务冲击政治!’”而这又与我们熟知的“学阀”“梁校”之所为大相径庭,如果在既有的“学术自由”空气中,如果更多石明远这样为“学术服务”的人,结果可想见。
作为语言研究所的党政领导,《现代汉语词典》组织主持者,及1960年“试印本”审订委员会委员,正是在石明远整个“党政工作”阶段,这部词典从孕育“试印”“试用”,历经多次调整重印,最终“修成正果”。自1956年《现代汉语词典》由国家立项,1958年6月正式开编,1960年印出“试印本”征求意见,1965年印出“试用本”送审稿,1973年内部发行,1978年第1版(实为1979年9月)……至今印行4000万余册,其应用之泛,影响之广,为世界辞书史上所罕见。而今年适逢《现代汉语词典》正式出版30周年,也是石明远的笃交、词典学术主编丁声树先生逝世20周年,“词典”的成绩,足可告慰两位先生在天之灵。
《文心雕龙·声律》言:“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以我浅薄理解,没有“声律”之差,便无“方言”之别,而参差多彩,应是好事。曾几何时,石明远作追忆文字《深切缅怀丁声树先生》:“十年前,丁先生久卧病榻之后,遽归道山,但他的音容笑貌、学者风范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每当念及,我就魂牵梦绕而泪眼涔涔。丁公的学问造诣极深,我不敢妄加评论,但相处多年,就耳听目见,缕述几事,以表怀念。”其深厚情谊跃然纸上,且丁的学问之深、石的为人之正,亦寸目可见。倏忽十年又去,传薪火的人或早不为时人所知,聊且一记,权作无端的纪念吧。
《莒县方言志》一书中的莒县,即石明远先生的故乡,略作介绍——莒县,位于山东东南部,面积1952.4平方公里,人口110万,是一个拥有3000余年历史的文明故国,更是东夷文化发祥地。悠久的历史孕育了灿烂的莒文化,古今往来彪炳史册的名人不可胜数,如藏荣绪、刘勰、赵源、陈蟾、管廷献……其陵阳河遗址出土的陶制大口尊“图象文字”则证明,早在7000年前,莒地先民就创造了中国最早的古文字雏形。莒地古城达十几处之多,古遗址、古墓群已发掘1291处;县博物馆的馆藏文物达12000余件,其中国家级文物200余件。莒文化经历代发展和沉淀,成为独具特色的史前文化,被公认为是与齐文化、鲁文化并称的山东三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