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尽心诗词，赋《鹧鸪天》以赠：

　　曾是红楼梦里人，偶来重阅物华新。

　　精魂每验前生印，俊语时翻古句陈。

　　称才女，赞佳文，江湖闺阁气纷纭。

　　须眉浊物怜吾辈，那识通灵一性真！

　　公元一九九六年，廿四岁之女士，如何能体会、运化、创造中华汉文韵语的情怀境界一至于此？良不可解。

　　最科学的解释是她带来了三生的经历与造诣。除此以外，我都不信是真理。

　　她好像颇受晏小山的感染，如“劝君紫陌怜芳草，任我青山对夕阳”，是其例也。情深语痛，或且过之。

　　另句“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此唯题以“赠宝玉（或雪芹）”方可，他人不足当此相亲莫逆之言。善哉善哉。

　　如今还有东方中华的“闺阁”吗？“你在幽闺自怜”——此情此境，早不可寻。尽心女士之清词丽句，亦绝非“才女”的旧义可以诠释，我皆不表同意。至于“江湖气”，拙见尤可不必。尽心之唯一要事，是善保其灵性之本真，切忌俗陋杂气侵蚀改变。盖雪芹以为男人乃是浊物，不解女儿之心，今亦罕有解人。悲夫！

　　二

　　三十而立，故三十而丽。立者何？有以自处而无复倚傍也。能立而后始能丽。丽者何？人有文藻，犹卉木之著花也。故曰：三十而丽。或曰：文与诗，字与辞，何以为花为藻？君不见江郎之笔乎？笔也而不能花哉。杜少陵曰：江山故宅空文藻；又曰：文采风流今尚存。藻也采也，非丽乎？诗文而非丽，天下岂复有真丽？然而真丽者，又非涂脂抹粉之谓也。日丽风和，真丽也。夫日，何尝有借于粉饰乎？月不言丽，而嫦娥则真丽人也。今尽心女士，诗人也，芳龄三十，而题所作曰丽，盖能识丽义者也。

　　我不喜“才女”一词，因为世上没有“才男”之称；好像“才”本应属“男”。女一能文，便赞“才女”，此乃偏见，何以为嘉词？依我拙意，尽心应称“奇女”。

　　有人说女儿作诗勿多闺阁气，要有“江湖气”……我不敢苟同，闺阁是女子本色——大英雄也不过是个本色人罢了，如何要女的作“江湖”须眉秽气？！难解。

　　我以本色贺尽心。

　　三

　　尽心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这个真正的诗人，如果我不认识她，我想象不出她是什么样子，身材、面容、长相，风度，这个都不在我的谈论之中。假设我没见过她，我单凭她这个诗、词表现出的结果，解说一下。

　　唐诗，我也读过一点大家的作品，他们的风格是如此之不同、多样，你很难找见一个，说尽心就是学他，不！她有融会、贯通，但是要我说到底她是融会了哪几家？这个我可不能乱说。那应该是经过很多时间看了她的全部，我真找到她那个融会贯通的根源，我才能说，现在是非常简单粗糙的话。总的一个最突出的感受，她那个风格，你说一百句，大概还得归结到一句——近乎李商隐，玉溪生。这个风格应该用哪两句话可以概括呢？就是纯出自然，不雕琢不刻画。没有呕尽心血筑一座七宝楼台，不是这个路子！她用的那些词语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张口、信笔拈来，恰合其味；她组织成的句子，用来表达她要说的那个境界、心情，恰到好处。

　　她的长处，比如说，那些个词语，我一个一个的太熟，没有一个是陌生的。我也会用，可是我组织不成她那样的句子。因为我没有那个心情、境界。这分别何在？我们的性别，我们的年龄，我们的人生阅历，我们的文化教养、造诣不同，你不能说我写的诗跟她一样，那怎么可能？

　　我读尽心的诗，我的感受就是：这是一位女诗人，这个诗人很真纯。她没有为什么要作诗，作了诗给谁看？甚至看完了博得那个人的几句好评就高兴。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当然我也不是说她听了我称赞她的话她反而不高兴，那也不是人情。但是，她没有向我有意地来钵授，博得我这么一点评语。我认为她不是。她要为那个作诗，她的诗就不会这样，它不真，那是作的。她这个长处恐怕别人不大容易能学得。这个是最宝贵的！她总的风格：她那真是一个诗人的语言，她有感受，又会表达，一切那么自然，而且有美的境界。这不是人力所为。她大概天生就是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