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鬼情未了

　　5月31日夜，我趴在唐的棺木前，悲恸欲绝。

　　唐的身体上盖着金黄的缎子，什么也看不见。头和脚都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仿佛能听到唐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媳妇儿，我丢不下你们娘俩儿，我舍不得离开这个家……”

　　唐，你不要躺在这里！你给我起来！起来！起来！我在心底大声地呼喊着，看着棺材里结满了雪白的冰霜，这哪里是一个棺木，分明是一个大冰柜啊！

　　唐——你冷不冷？我围着棺木转，我想找到开关，我想打开棺盖，我要把我的唐拉出来！我不让他躺在这冰冷的棺材里！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从殡仪馆强行送回了家。回到家时，女儿已经安祥地睡去了。

　　我打开客厅衣柜，整理着唐生前喜欢穿的衣服。突然，一张卡片飘然落下，上面写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张贺卡是唐第一次肿瘤手术时，高中20几位同学献花篮时送的。万木春三个字是那样的刺眼，让我心如刀绞！如今，人去屋空，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今夜伊人独憔悴，今霄别梦寒！

　　我翻出唐那件打太极拳时穿的白绸衣，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孤坐在那里，任泪水横流。

　　我的耳边响起了王菲的天籁之曲《传奇》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

　　　　　　　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会离开你们娘俩儿，我就守望在你们身边。”

　　想起唐临终的话，我的心渐渐静下来。

　　唐！如果真有鬼的话，今夜你就显灵！让我们相见啊！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一种重重的东西压倒了我。我想推，推不开。我想喊，喊不出来。突然，我隐约听到唐的啜泣声。是唐吗？我心里一喜，我抱住唐，真的是他！我们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漫漫长夜他来陪我么？

　　好奇怪！从小就怕鬼，今夜我真的不怕鬼！唐是鬼，我也希望他陪我！

　　唐没有说话，我们都不说话。我感到彼此的心跳声。幸福的人鬼相拥啊！

　　天亮了，我睁开了眼，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件白绸衣抱在　我怀里。

　　我要去灵堂看唐！我要为他送别！揉揉眼，看见身上穿的黑衣、黑袜、黑鞋，恍如梦中……

　　最后的时刻悄然而至！

　　在开棺的一刹那，我不顾一切扑上前，最后想摸摸心爱的丈夫！我摸到了他冰凉冰凉冰凉的大腿，我大叫：“唐——唐——唐——唐！”姐夫护着棺木，拼命用身体拦住了我……

　　我透过泪眼，只能，只能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丈夫今生今世最后的容颜！

　　光阴啊，请你慢一点，再慢一点！

　　再让我最后仔细端祥丈夫的容颜！

　　我相信，此时的唐是有心灵感应的。三丈红尘，转瞬即尽，但唐有对爱情刻骨铭心的体验，有对人世间真情大爱的体验永存于他心底，爱是唐的信仰，红尘有爱，所以唐不舍离去，不舍离去，不舍离去……

　　唐——魂兮归来！

　　唐——魂兮归来！

　　唐——魂兮归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呜呼！我只有肆无忌弹的泪水飞扬！飞扬！飞扬！

　　唐缓缓地被推进了炼炉，我看见了电子显示屏上火光熊熊，然后黑暗一片……我仿佛看见烈火在燃烧，我仿佛听见唐痛苦的呻吟……

　　我在心底大喊着：唐！我夫！愿你化作一团火焰，转世轮回幸福！

　　骨灰捧出的刹那我怔住了！小小的盒子装着我丈夫的头骨和几块零碎的骨头，骨头有些发黑，大概是吃药太多的缘故。

　　我突然感觉自己离开了人世！这是哪里？我像一尊雕像，呆呆地立在那里好久好久好久……

　　一直以为永诀不会那么快的到来！

　　现实击碎一切！

　　弹指一挥间，一辈子的幸福灰飞烟灭！

　　我两手捧着黑色的骨灰盒，我想抱唐回家。如果没有孩子，我真的抱唐回家。我们长相厮守，我不忍心他睡在荒郊野岭！

　　姐告诉我：不能哭，不然唐的房子漏水了！

　　说真的，此时的我没了力气哭。我的双腿像灌了铅，茫然沉重地向前踱去……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样哭喊而来，又悄然归去。这是一个生命的生死轮回！只要生命的过程有真爱，有真情，有真善美，无论生命的长短，他就无愧人生，含笑九泉！

　　自从唐四年前离家打工，真不知有多少牵挂！有多少不舍！有多少回的站台目送！有多少次的离别喜相逢！这次离别，是悠悠黄泉路，阴阳两相隔！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今后的知音上哪里去寻觅？何处相思明月楼？只有执手相看泪眼，梦中相会，梦中相望，梦中相拥！

　　在去下葬的路上，我手捧骨灰盒轻轻告诉唐：唐！你大学的好哥们来为你送别了！

　　每一种心灵的碰撞都会有回声！我恍惚听见唐的大学好哥们深情呼唤：“唐忠兴——慢走！”我恍惚听见唐的高中校友深情的呼唤：“唐忠兴——一路走好！”我恍惚听见四川的好兄弟深情的呼唤：“唐忠兴——兄弟你大胆的往前走！”

　　自从唐生病以来，我每天都在感动着生活着，有太多太多太多认识不认识的人把温暖的手伸向了绝境中的丈夫，他们有的可能省下了孩子的零花钱，有的可能背着媳妇掏出私房钱，有的可能砍掉了家里要购置的家电。他们每个人都拖家带口，每个人都人到中年！他们并不富有，但是，他们把希望的灯给丈夫点亮，让丈夫的眼前一片光明！因为有爱，唐每天痛苦着，煎熬着，幸福着，快乐着，盼望着……

　　如果说，唐的生命是一场奔行，在生命行将垂睫大去之际，唐给人留下了一行行感动。原来，唐奔行之中的感动，是相识的，不相识的人在传递着一种人性真善美的接力棒，唐留下了一部令人感动的精神卷轶。

　　大爱无声，大爱无言，感天动地，真情无价。

　　世上还有什么语言能表达出我此刻的心境！患难见真情！他们不是亲人，非亲非故却血浓于水，他们不是一奶同胞却胜似兄弟姐妹！

　　再回首，唐忠兴再一次的谢谢大家。

　　唐走了，带着对大家的无限不舍，无限牵挂，无限感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风歌在我的心头响起。是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不愿意用笔去描述我亲手为唐下葬的情景，因为这人生的落幕对我来说太残忍！太悲怆！太凄凉！太哀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唯有英魂不倒！唐不是英雄，但他在我的心中，他是那样的书卷气十足，风流而多情！唐，你走了，你知道吗？只要情在，一切都会在！你的英魂在我心中永驻！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唐的人生大幕真的落下了！

　　四十五年的人生虽然短暂，但他生前不与事争，不与人争，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静静地躺在青山绿水间，他的魂留在了家里。他守望着我们娘俩儿，陪我们笑，陪我们哭，陪我们唱！我相信，他还活着！有人劝我请大仙到家里驱走他，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希望他和我们娘俩儿在一起！尽管他做了鬼，但人鬼情未了……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谈起梅艳芳、张国荣，我们都喜欢这两个演员。我特别想看他们演的鬼片。但我从小怕鬼，不敢看。唐借来了光碟，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给我仗着胆儿，一起看。我突然说：“假如有一天你做了鬼，你会来看我吗？”他呸呸呸几声叹息说：“假如世上真的有鬼，我不会离开你们娘俩儿，我会在一个角落里守望着你们。”昔日的胡言乱语，如今想起来，不禁悲从中来，独怆然而涕下！

　　三天后，姐姐、姐夫、弟弟陪我去给唐圆坟。我带上唐爱喝的北大荒酒，还有他爱吃的午餐肉罐头来祭他。这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小雨，似乎苍天也为我的断肠而动容。噫！“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兀自伫立在坟头，内心颠沛在痛苦的深渊！一把一把一把草籽儿洒向坟头。我忽然想，过不了多久，坟头就会长出郁郁的青草！

　　唐啊，如果我再来看你，如果你心灵感应，你就下回再见时让青草向我招手吧！想着想着，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老去了十年……

　　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土馒头，如今万事成空，湮灭成尘，生死两茫茫。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唐生前爱喝酒，他重友情，喝酒从来都是真刀真枪的喝。酒啊！害了多少好男儿！害了多少好女子！害了多少美好的家庭！患癌的人十个有八个好酒贪杯。我忽然想出一个对子：昔日高朋满坐酒楼潇洒感觉好，今朝冷月孤魂荒坟凄凉野风嚎。如果我的拙对子能唤醒全天下好男儿莫贪杯，喝酒时想着妻儿，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么我愿足矣！唐临终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媳妇儿，我真后悔当初不听你的话，把一辈子的酒都喝了，人这一生喝酒是有定数的，喝多了就要为自己买单！”

　　警醒啊！普天下的好男儿！莫贪杯，你们的妻儿希望你们健康长寿！等着你们早点回家啊！

　　两年多来，在肿瘤医院目睹了太多癌症患者家庭，癌字带来的不仅仅是人财两空，家破人亡，它毁灭的是亲人一辈子的幸福！是至爱亲朋所有美好的梦！

　　我愿普天下的家庭远离癌字！我愿普天下的家庭幸福安宁！我愿我们每个人都珍爱我们的环境，让我们的天更蓝，水更清！让我们的空气不再弥漫着灰尘，愿每个家庭充满天伦之乐的幸福笑声！愿我家的悲剧不再重演，愿人家大爱的歌声永远传承……

尾声

　　这篇和着血泪的文字不是一气呵成的，因为每当想起唐，我的心口就痛，人总要服药缓几天。

　　应该说，这篇文章写的很粗糙，但一腔爱，洒遍了字里行间，一腔情，流遍了满纸伤心泪……

　　自从唐走后，我常常出现幻觉。神经科医生说，因为我心里不愿承认爱人已经逝世这一现实，我在逃避现实。

　　三毛说：“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己，他人爱莫能助。”我知道让我正视现实是多么地艰难！但我又深知，我不能趴下！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临终的重托，为了那些在我家风雨飘遥中给了我们大爱的亲人！

　　我知道，对大家说谢谢这两个字太轻太轻太轻！前方的路任重而道远，我必须风雨兼程！“好好活着……”

　　放心吧！亲人们，我不会倒下，更不会有半点厌世弃世之心。因为滚滚红尘，有爱的感召！这红尘大爱足以抵御世上任何一种残酷与寒冷，足够我们娘俩儿温暖一生，微笑一生……

　　——2013年6月20日夜完稿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