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师庄礼伟
在近年来反复不断地经历生离死别的人生剧目之后,那些传说中的永恒事物早已烟消云散。但我仍努力地确认了一点:让一个人的生命尽量延展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在我们的记忆中,生成与世并存的剪影。那些因为热爱而不舍的泪水,会穿越死亡之地,浇灌出人们心中永恒的印象。
我和老庄相识于20年前,那时我刚刚毕业到广州,就和一帮同样热血意气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其中有学者、媒体人、商人、公益活动家,还有学生,我们每周都聚在一起,有时打羽毛球,有时去爬白云山,有时去帮助农民工打铁。不过,这种以减肥名义发起的运动,最终都是以喝啤酒吃川菜而告终。老庄并不是很能喝,但很少喝到失态,喝得再多也能维持着儒雅的风度。只有一次他心情不好,喝得多了一点。我们三四个人抬着他回家,到了明湖旁边,他忽然反应过来,挣脱下地,貌似清醒地聊了几句,又稳稳地走回家。
和他一起聊天,不熟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这个人有点高傲。其实那不过是出于一个生性单纯的人的腼腆。但绝不像他的外表,老庄确是一个内心勇敢的人。他的文字就是在浪漫语词下直截了当的犀利,有点穴般的功效。与此同时,老庄的文章里总是能够透出人性的力量,悲悯的视界让那些本是冷酷无情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分析有了难得的温度。这种锐利而温暖的感觉时时出现在我们后来办学会、办杂志、搞活动的日子里。老庄经常会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和抽象的观念原则而挺身犯险,让人知道儒者中亦有侠者。
在和朋友们的谈话中,老庄不是一个引领话题的人物,但总能让话题提升到更加人文的高度。我初时以为那是由于学养和智慧,后来才慢慢体认到那还是出自内在的善良人格。有一次在一家打工者服务机构和青年工人聊天,那些常年工作在噪音中的年轻人,谈起文学来却眼睛发亮。等到要结束谈话的时候,老庄突然说,要有所表示。我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已经掏出了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一千多块钱全都给了服务机构的负责人。此后向这个草根机构的定期捐赠就成了他和另外两位朋友的习惯。
这种来自内心的光辉,可能无法带来白昼般的光明,却为许多人照亮了脚下的道路。我后来在暨大在职读书的时候,他也曾教过我一门课。我们算是亦师亦友。那时我就知道,老庄对学生的好是出了名的。那不是一种单纯关心学生吃饱穿暖的养儿式关心,而是想要和学生在精神上共同成长。在他给学生的邮件里,在徒步行走山林的聊天里,谈得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悟和理解。对于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老庄恨不得把自己所发现的那个深邃的世界一股脑地端给学生。他的朋友和学生在这些难得的精神滋养下受益良多。
同时老庄也并非没有原则的老师。他的学生其实还是有些怕他的——那种由对自己严格要求而派生出来的对学生的温和而严格的要求,往往让学生压力很大,但也因此激发出学生更多的潜力。我见过他的论文批阅,有时对某段的评论篇幅甚至是那一段的两倍。我也是高校老师,但自问做不到这样超级细致地对待学生。这样做法,除非是父亲对待儿女。老庄没有小孩。如果有的话,他一定是最好的父亲。至于他对学生,也不仅仅是父亲的代入感,而是更多。如老师,如父亲,如兄长,如挚友,他内心的丰富让他能不费力地提供这样多的关爱。有师如此,人生之幸。
许多事物是在错过之后才突然明白它的价值。多年之后,我们这些朋友风流云散。有的有了成就,有的仍不如意。但应了那句话:一个人再牛逼的岁月,也比不上一群人傻逼的岁月。在一个人孤独成长的过程中,我们经常盲目地生活。这时才会想起,在许多时候是老庄的提议让我们度过了许多有趣的时光。老庄是一个热爱生活和知道怎么爱生活的人。他总是给出行动建议,参与行动全程,并且还能赋予行动以意义。即使在那些满心叛逆并且精力过剩的年轻人中,老庄也可以成为精神上的领袖。
这几年以来,我感觉自己的青春在一点点远去。因为年少时认识的朋友正在渐次远行,有的是永久的离去。在从青年到中年长达20年的生命中,我们早已习惯于有老庄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却很少想到他的价值是如此之大。但当这个单纯到纯粹、聪明到智慧、善良到慈悲的人离开后,许多人心中应该立刻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空白吧。在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时,我居然一瞬间生出了“连老庄这样的人都没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的觉悟。
而作为老庄的朋友,我们都是不合格的。我们本该知道,这样美好的灵魂一定是脆弱的,而我们却没有保护好他。在得知噩耗的第一时间,远在福州的初越给我打了长时间的电话。难过之余,他最悲痛的就是在老庄状态不好的时候,作为朋友没能给他足够的关怀。我也同样因后悔而难过。作为他的朋友,本该更多地介入他的生活,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件阴差阳错的车祸。他关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够给予他想要的关怀呢?那一天,我们和他的学生一起,满世界打电话找他的家人,用尽各种方法,终于有个学生找到了他家人的电话,这意味着老庄可以回国回家了。但这关怀是不是有点太晚了?想到这些努力是如此无补,就更让人难受。
老庄不幸后,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都托朋友找到我。但我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了采访的要求。我没有心情去谈论,更不知道怎么去谈论。在微信上,每当看到朋友发的过去的照片,就会眼眶发湿,但放下后又忍不住再去看。这种悲伤掺杂着后悔和愤怒的情绪一直困扰了我几天的时间。直到后来有一刻突然想起这件事,心情才稍微平复:
2013年的一天,为了准备一个月之后的毅行者徒步活动,我和队友们在做例行训练,也邀请老庄一起来走了25公里山路,就像他也经常邀请我去参加学生徒步一样。训练完成后,我和一位队友的微信运动步数就相差几十步,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力争多走几步占领对方封面的无聊比赛,一直到上车之前我们还在进行着这个游戏。别的人都有点不耐烦,老庄忽然说了句,“这样挺好啊,真的挺好。”我忽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羡慕,而不是像别人那样笑我们幼稚。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参与这样的幼稚游戏,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微信,而且即使有微信他也用不了。在人人都用iPhone的时代,他用的手机是只有上一代人才知道的“诺基亚8210”黑白屏手机。
后来他换了手机,也有了微信。但不经常使用,更难得发朋友圈。也许,他更喜欢的,也是最适合他的,还是那个人们把大多数时间花在人和人之间、而不是人和机器之间交流的世界吧。我愿意用全身心的力气祈祷,他现在所在的那个世界,一定要比我们这个世界对他更好。但如果没有那个世界呢?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许就是用全部的记忆,让老庄仍然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