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庄礼伟老师,再见!
假设可以面对面地道一次别,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庄老师飘然而来,用一贯温和的语调委婉道,老师要走了,目前也还不知道是去哪里,去做什么,总之是百分之百确定必须要走的。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也无法再通音讯了。倘若有缘,也许几十几百年后可以再见,倘若无缘,此去便是永别云云。不知别的同学还能不能保持冷静,我肯定是不行的。我会抱着他的胳膊或腿,嚎啕大哭,满地打滚,总之是不许他走。他向来豁达,对于此事恐怕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但我这样闹起来,反而叫他不得清净。他性情宽厚,自然不会怪我无理取闹,反而会乐观地劝慰我,叮嘱未来的事……
上天是心疼他生前的辛苦,不想他临别了还要耗许多神,受这样的累,才安排他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安静而决然地离开,是这样吗?
1、校园里的庄老师
我第一次见庄老师,是在研究生入学复试的面试会上。我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对话间,我偶然提起自己曾经加入话剧社、代表兰州大学参加全国大学生戏剧节的经历,庄老师突然两眼放光。他问我在话剧社主要做些什么,我说我什么都参与,连道具都有份做,他又问我做过什么道具,都是怎么做的,我于是向他介绍自己是怎样用硬纸板和薄布片贴出了一双天使的翅膀。庄老师居然听得很有兴致,说读大学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顿时觉得这位老师很“不一样”。
入学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庄老师的特别之处。他给我们列了一张必读书单,让我们每个人重点读其中一本,然后在课上与大家分享读后感。庄老师不仅叫我们读,还教我们“如何读”。他鼓励大家自由发言,常常故意“引战”,让观点对立的同学当场辩论。一场面红耳赤的辩论之后,庄老师会给我们一些逻辑和理论上的提示,但是不会给我们一个唯一的、确定的答案。因为庄老师强调研究国际问题要从“小”处入手,我在课程论文中选择了联合国某个工作组在中国的工作作为研究对象,这篇小作品果然得到了庄老师的好评。
后来,暨大与中大、广外轮流主办的“三校国际关系论坛”在暨大举办。我作为论坛策划组的成员,提出以“非传统安全问题”作为主议题,三校各派两支队伍代表六个“国家”来辩论。这次论坛举办得颇成功,我也略有点儿小得意。事后我问庄老师这个策划怎么样,谁知碰了一鼻子灰。庄老师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国家COSPLAY”这个点子真是太没创意了。我那时还不太理解老师说的“没创意”具体该怎么理解,许久之后才慢慢明白——以国家的立场去讨论,辩论者的思维始终无法超脱民族与国家利益的现实局限,做到从全人类的视角去看问题。假如我把辩论的各方设置为“边缘”的个人或群体,比如被非传统安全问题影响的个人,比如致力于解决这些问题的NGO,说不定能获得庄老师的认可呢。
临近毕业,我也在考虑着要不要考博士,于是给庄老师发了一封邮件,表达了希望可以在他的指导下继续深造的愿望。庄老师回了一封长信给我,表示他已经有了意属的人选,建议我另报别的老师。同时,也因为我的毕业论文专注于民主化与民主巩固的问题,庄老师建议我可以转去读政治学方向的博士。而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现在的教职,工作之余又沉迷于写小说,无心学术,读博士的事就这样搁下了。后来庄老师还问过我两次有没有再去考博,我都因为自己没有做好准备,答道暂时不考了。庄老师也不催促,说慢慢来。
老师,我今年准备去考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
2、山海间的庄子
同学们背地里称呼庄老师,喊“老庄”的有,喊“庄子”的有。我个人比较喜欢“庄子”这个称呼,因为它比较符合他喜欢往山上跑海里游的性格。我从入学,到毕业之后留在广州,一共有八次跟着庄子上山下海。记忆里那个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上课的庄老师,渐渐地被山海之间纵情游玩的庄子“覆盖”了。
庄子于爬山一事,干过的最“硬核”的事莫过于一个人在星夜下翻过了一座海边的野山,去到山下的无人沙滩呆了一夜。我无法想象,他在那里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海,怎样的浪,和怎样的星空。
庄子爬山,体力极好。我两次随他爬山(天堂顶、白水寨),在大部分人都止步于登顶的最后一段路前时,他还是坚持带着勉强还能爬得动的同学去登顶,爬得比谁都快。他在山上像个小孩子,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想摸一摸,看到神秘的地方就想钻一钻。在从化石门山森林公园里,我们遇到了一片长的比人略高的竹笋,形状仿佛立在地上的导弹。庄子跑到竹笋中间去,拍拍这个,拍拍那个,管它们叫“大浦洞”,“响尾蛇”,还摸着其中一根叫人给他拍照,丝毫不惧竹笋壳上那些能叫人痒到想剁手的毛刺。后来在前往天堂顶途中,他发现了一条向山谷深处延伸而去的水渠,一时兴起,决定带两位男同学沿着水渠去探索一番。片刻之后回来,他说那就是一条水渠,似乎因为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而有点儿失望。
庄子下海,肺活量亦是惊人。他到深水处游泳,还喜欢潜到水下去。每次他从岸边游出去,一眨眼就不见了。总要过个半个小时,才能见到他用手托着一些海参、海胆之类的生物上岸来。他的姿势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都是他刚刚在海里认识的朋友。他把它们请来岸上观光,给它们拍照,和它们说话,然后又把它们送回海里去。我向来不敢下水,在庄子和诸同学在海里畅游的时候,只敢着相机在岸边拍一拍浅水处的小鱼小虾。在大梅沙的情人岛边,庄子看到我在拍一些小石头,就把他从海里捞出来的东西拿给我拍:两只海螺,还有一些附着着贝壳和水草的小石头。他说,你仔细看,这一小块石头上有一个完整的生物圈。我凑上去,果然发现那些不足一厘米高的水草之间还有些细如发丝的小虫子在爬。
虽说纵情山水,庄子始终关照着我们。他总是背着一只鼓鼓的大包。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他仿佛可以从里面掏出任何东西:驱风油,创可贴,驱蚊水……有一次,我在下山的路上气喘吁吁地大步走着,他跟上来的时候,突然从包里掏了几块饼干给我。我道谢说不饿,然而他坚持要我吃下去。他说我出了很多汗,而那些饼干是咸味的,可以帮我补充盐分。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一口气都吃掉了。
在阳朔骑行时,我原本和一位师弟合乘一辆双人自行车。在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泥泞路段时,为了减轻师弟的负担,我索性跳下车步行,让他先自己踩过去。这时庄子从后面跟上来,叫我坐到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我骑过了这段最艰难的路。
庄子说过一句话,“抱怨是权利,但不要让它成为性格”。在历次出游中,庄子和我们一起睡过臭哄哄的卧铺大巴,一起骑过景点动不动就掉链子的自行车,一起吃或好吃或糟糕的食物,我从未听到过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走错路了,那将错就错走下去——倘若是一条死路,转回来便是。没有看到想看的风景,那就欣赏另一种风景。他喜欢绿水青山,喜欢人少清净的地方,然而对着因为暴雨变成了“黄河”的漓江,对着拥挤如锅里下饺子的西涌沙滩,他照样玩得不亦乐乎。我们遇到的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在西涌的沙滩露营,半夜突然遇到天降大雨。我们的帐篷不甚防水,外面下大雨,帐篷里面就下小雨,我们最终不得不放弃帐篷去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几经辗转,我们终于在凌晨三点回到了旅游大巴上,勉强度过后半夜。天亮醒来,雨已经停了。庄子又精神抖擞地喊我们起来,大家骑车上山看海……
难得遇到顺风顺水的时候,庄子还会嫌旅途太无聊了。雨淋帐篷的第二年,我们再去海边,决定在渔村的小旅馆投宿。庄子提议大家早起看日出,他身体力行,凌晨四点准时挨个敲房门叫大家起床。我们借着路灯的光骑自行车到海边,天光渐亮,堆积在海平面上的云山却纹丝不动。日出终究是看不到了,庄子又开始琢磨那些云,说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尽兴而归。
庄子不仅仅对遇到的事“随遇而安”,还喜欢搞些即兴的行为艺术。在阳朔街头,他看到一辆运输蔬菜的三轮车停在路边,就站了上去,顺手抄起一袋胡萝卜和一把芹菜,高举着它们当众发表起了获奖感言。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念完感谢名单,这车蔬菜的主人——一个外国人从店里冲了出来,冲他大吼大叫。庄子吓得连忙放下东西溜之大吉,我们只能紧追着他,有多快跑多快。
在骑行途中,我们在一家农家乐休息吃午饭。主人拿了一只鸡来给我们看过,然后带进去现做。等它变成一盆煮熟的鸡肉被端出来,大家都有些戚戚焉。于是庄子在举筷前祷告一番,向那只鸡表达了感谢,又叫我们把骨头啃干净一点,以示对它的尊重。我们果然吃得很干净。吃饭之后小憩,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了庄子的手背上,流连不去。
我最后一次随庄子出游,是去年去三门岛。我们乘船出海,又是在一片海滩上扎营,又是遇到了下雨(谢天谢地,是场小雨)。我们越过一座山步行至岛的另一边,路上遇到许多空置的新房子,不禁浮想联翩,胡乱编些夏日清凉的故事。庄子也许是觉得这一趟出游太顺利了,又开始想下一年要怎么折腾。我提议说,香港的麦理浩径很适合两日的徒步,我们可以带上帐篷去露营一晚。他问我有没有去过,我说我只看过攻略,但是我可以先去探路一番,之后再有师弟师妹毕业,我就可以当领队带大家去了。
我终于失信于庄子,直到现在,也没能真的亲自去探一探那条路。
3、凡人老庄
老庄曾写下“做小老百姓”的志向,他也真的是做到了。
他在漓江边,和正在补鱼篓的阿伯八卦张艺谋能从《印象·刘三姐》赚到多少钱,参加演出的群众演员又能赚多少钱。他在海边的小饭店里,和偶遇的两位大叔猜拳喝酒,喝得脸颊发红。他给偶遇的一对外国夫妇当导游,向他们介绍陌生的小镇。他不显摆学问,没有架子,也不怎么讲究面子。衣服通常是旧的,有时还是皱的。鞋子通常是旧的,有时还是严重磨损了的。他似乎是随心所欲的,却也是极其自律的。假如说,庄礼伟是我们认识的人中间最接近于“圣人”的那个人,他身上最“神圣”的那一部分便来自于他一直在认真而坦然地做一个凡人,并且把所有人都当成一个与他人格平等的凡人去理解,去包容,去爱。
我所愧疚的是,我始终没有领悟到这些,也没能做到也把他当成一个凡人。我不敢把自己在想的问题告诉他,因为怕他笑我笨。我斗胆送了一本自己写的小说给他,却不敢去问他有什么感想,因为怕他嫌弃写得不好。师兄说,老庄其实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是换了是在从前,我哪怕是听说他不开心了,也是不太好意思去主动关心他的。老庄以凡人待我,我却始终把老庄当成了神。
神爱世人,而世人能回馈给神的爱,永远是不够的。
为表忏悔,我要为大家回忆最后一件小事,来稍稍遮挡一下老庄头上那圈神圣的光环。
在阳朔骑行那日,他的自行车刹车失灵,沿着一条长长的斜坡直冲遇龙河。他意识到刹不住车的时候,大喊了两声:“靠!”
请大家放心,他靠着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力强行刹住了车,所以并没有冲到河里。
我在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在纠结着该如何结尾。
我的大脑似乎依然无法“写入”庄老师已经翩然远去的事实,一种幻觉缠绕不去——我总觉得他依然生活在距离我的学校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依然每天上课,周末爬山,时常出游讲学,过得又充实又忙碌……这当然是不对的。然而每当我试图去纠正它,它就断电死机,拒绝工作。
庄老师曾经想过以“如在”为他亲手建立的学生群命名。但是我知道,他所指的“如在”,肯定不是这样的。
试试回到从前吧。在他还在的时候,我是怎么道别的呢?
每次旅行结束,回到广州,我们会一起乘地铁再同行一段路。然后,到了体育西路站,我就必须下车,换乘去往机场方向的三号线北延段。当车门打开,我挤在人群中走出车厢,回头喊“老师再见”时,他亦对我挥手,微笑着道别,小蒙再见!
每一次看着车门关上,我并不会难过。因为背囊里装满了回忆,因为知道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不妨就真的这样设想吧。我们曾经有幸与庄老师同行了一段路,眼下老师只是踏上了另一段旅程,去看别的风景去了。这样的分别并不是永恒的。或迟或早,我们最终也会开启那段旅程,说不定会在那里再遇到老师呢。所以“再见”不是永别,而是期待,是终有一日可以重逢的信念。
就像从前的每次分别那样满怀感恩地说吧。再见,老师,再见!
庄子与蝶
庄子与海螺王子
“这块石头上有一个完整的生物圈”
猜拳喝酒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