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在外婆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对于我来说，感觉就像是我们一直倚靠着去拼搏，去奋斗的大山轰然倒下，真是撕心裂肺不可接受的痛啊。不知道怎样才能渡过或者叫熬过这人生中失去亲人痛苦的日子。

我努力的一次次地去幻想在睡梦中见到老人家。终于有了到贵阳出差的机会，回到了跟随外婆生活长大的，魂牵梦萦的老屋——张家大院。

看着这不算太大的老屋，这里曾经是一个儿孙满堂，欢声笑语，乐其融融的地方。但是现却显得是那么空荡荡的，我突然醒悟过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支撑家族精神的老祖宗的离去，使得这里变得有些空旷与灰暗，没有了过去的阳光，闻不到了老人家的气息。

我虔诚地铺开儿时依偎着外婆而睡的那张镌刻着梅兰竹菊、喜鹊凤凰的红木大床，关掉床头那盏昏暗的灯后，侧卧到当年属于我的那个角落，并像当时那样，习惯地抚摸着外婆的枕头，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回忆着外婆那饱经沧桑的脸庞，慈祥和蔼的笑容······

外婆本姓周，出身于原是个不错的官宦家庭，幼年时由于家道中落，在云南为官的外曾祖父又飘零而去，外曾祖母受此打击，悲愤离世。七岁时投靠姨母安家，改名安玉冰。半仆半女，然外婆谨慎勤快，在小心翼翼地侍候老人和表弟的生涯中幸得平安长成。二十岁之后，方与一位来自四川合川县的年轻手艺人张敬臣结为夫妇。

独立成家后，极为聪明能干的外公在外边埋头苦干，艰苦创业，外婆则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经过十几年的奋斗终于成就了一个温馨和睦，团结兴旺的大家庭。可是天道无常，正当外公外婆的事业、家庭都蒸蒸日上之时，巨大的磨难又接踵而至。首先是社会的动荡，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年年的内战和动乱使得民不聊生，加上当时政府的恶政，导致物价飞涨，百业凋敝，外公的事业终被挤压破产；其次，大舅和表舅此前自恃家境优裕，不甚爱惜金钱，导致家境日窘。二舅则为追求真理，出走投身革命，参加了共产党。我的妈妈及四个姨母还尚未完成学业，在这双重夹击之下，外公忧思过甚，加上二十多年的积劳成疾，终致一病不起，郁郁离世。

转瞬之间，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就此变得支离破碎，举步维艰。但从小就在苦难中磨练过来的外婆，并没有被这巨大的灾难击倒，而是勇敢地站了起来，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大家族的希望，维护着家庭的尊严。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在她的辛勤劳作之下，五个女儿顺利长大成人，分别参加工作和成家立业。外婆本可以息息肩，歇歇气了。可一批孙子孙女一个接一个的呱呱出世，又给外婆压上了一副新的担子。当时的“张家大院”，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幼儿园，最多时，差不多有十来个孩子，而教师，保姆，保洁员，炊事员和“园长”皆由外婆一人担任。那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常常要变卖一些物件、古董来补贴家用。外婆白天就带领我们在院子里种瓜种菜，养鸡养鸭，晚上安排我们睡了，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们浆洗缝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外婆的鬓角上开始长出了缕缕白发。那时的外婆，虽然身材不高，并由于长期艰辛劳作，还微微有些佝偻，但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就像一株参天大树。在她的庇护下，无论外边是暴风骤雨，还是骄阳如火，我们躲在树下，总是那么安宁、清凉。外婆用她无穷无尽的辛劳，给我们换来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那时的外婆，虽然十分辛苦，甚至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但今天我们会感觉得到，外婆的精神世界，却是十分的充实快乐。我清楚记得，当时我们七八个孩子都要挤到外婆的床上同她睡觉时，在她慈爱的笑骂背后，分明是巨大的满足和幸福。每天早上，她帮我们穿上整洁的白衬衣，理好红领巾，目送我们上学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骄傲。
       由于“掌管”着儿女们的“后方根据地”，外婆一直没有机会走出家门，参加一份社会工作，但我们的外婆从来就不是见识短浅的家庭妇女，虽然以“书本知识”来衡量，她的文化知识不高，但她善良的天性和长期苦难生活的磨练，让她积累了很多对人生，对社会的真知灼见。虽然当时听她讲时我们似懂非懂，但日后却都成了我们立身处世的金针标杆。当年“张家幼儿园”里的孩子，能今天都在不同的岗位上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外婆对我们精神世界的塑造，居功至伟。
        我辈成年成家之后，免不了要在社会上奔波，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整天围绕在外婆身旁，但有外婆的“张家大院”，却始终都是我的精神家园和心灵港湾。遇到困难和挫折时，首先想到的是去外婆那里倾诉和吸取力量；取得一点成绩时，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到外婆那里去与她分享。自外婆离去后，我心中的失落感实在无以言说。十几年了，一直化解不开。

在您弥留之际，我与您的大孙女爱平在您的病床前，您拉着我们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您最后的嘱咐。漫漫长夜里，您太累了，您时而似乎睡去.....时而似乎醒来，但是我注意到，您似乎睡去时在想，醒来时赶紧说啊。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您的意思是：对于第二代（我们的父辈们）是很满意的，他（她）们都退下来了，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不要太干预孩子的事，安享晚年吧。对于第三代（我等兄弟姐妹）的工作、事业、家庭是很满意的，要家庭团结和睦，培养好第四代的孩子（小虫虫们），要让他（她）们接受好的教育，注意品德的培养，懂得做人的道理，将来才是国家有用的人。一一提到每个孩子的乳名时，老人家口齿清晰，异常的兴奋，眼睛里闪现出中国女性特有的幸福和光彩。

我在似睡非睡中，与外婆在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时光中漫游，太多的点点滴滴的记忆，让我感到老人家就在我的身边，口中喃喃地呼唤着“婆啊，婆啊”......

朦胧中，我终于等到外婆的到来，她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慢慢从堂屋后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我努力地想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楚的看到您啊。外婆渐渐近了，来到床前，慈祥的脸上挂着关怀的笑容，端详地看着我。试着起身想靠近和依偎到您的怀里，无力而沉重的身躯却让我不能动，老人家没有说一句话，但我多么的希望再次听到您的声音。是直觉告诉我，这是梦吧。我紧张地盼望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啊，片刻之后，外婆慢慢转过身向楼梯间走去，深深记忆中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是啊，我日夜思念的外婆从天堂而来，又回到天堂去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她从前该交代都交代过了，不用再说了；也许是她认为，这些由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已无愧于张家大院，不必再说什么了。

光阴易逝，日月如梭，转眼间今年已是外婆的100周年诞辰，她离我们而去也有十五年了。她虽然一生辛劳，却坚强不屈、无私奉献；执家严教，却嘉言懿行、宽容厚道。她一生经历了清朝、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风云变幻的历史时期，无论面对何种逆境，外婆都以她的自尊、自强和爱心从容应对，深得家族、朋友和周围社区邻里的敬重与爱戴。是张家大院走出来的子孙心中最伟大的母亲，更是我们心中坚实无比的精神靠山。外婆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将永远是我们拼搏奋斗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今天，孙儿蒋宏新率孙媳郑慕怡、曾孙蒋瑾瑜在您的遗像前敬献鲜花一束，叩头为你祝寿，愿您老人家在天堂永远康宁！

                                                                                            2010年9月14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