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追思

远山

一、揪心的日子

　　惠玲喜欢雨，朋友们都知道。“雪瓣心清洁如玉，雨丝情愁淡若兰”是她的QQ个性签名,而雨丝又正是她的QQ昵称。

7月8日，是惠玲的生日。今天北京下着雨，不知是否惠玲来看望大家。

一日来，收到不少短信，都是圈内好友互致问候与哀思，有诗文，有照片，有感慨。仗着自己年长，感谢大家有心里话愿意给我说。感谢上帝让我和惠玲同姓，她说把我和团中央的赵主任当自己的亲生哥哥，权当赵氏三兄妹。

去年的今日，在李教授提议下，我们一群她的生前好友一起去看她，为她过了一个生日，当时，她落泪了。在大家的印象里，这是难得一见的现象——她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很少见她悲观，更别说落泪。我们约好今年还为她过生日，但是，这种愿望无法实现了。好在大家都没食言，还是如期相聚了，只是换了一种虚拟的方式。

死者如果不埋在生者心里，那么他就真的死了。惠玲只是走了，正如人们出国、荣升相似，她没死，不会死，永远活在朋友、亲人、学生们心中，而且无限复制着、放大着……

痛失良友，该哭，该痛；而友人又有这般植根于人心的魔力，倒也当笑。这便有了此时悲喜交集的复杂心境。

二、永远的遗憾

惠玲去世一周前，曾给我一个电话。她笑着说：“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希望见一面。”我笑问她想吃点啥？她笑着说：“烤鸭，要正宗全聚德的……”由于某省一个全省的教师培训改期而错过了那个周末，所以改为下周末去看她。

说实话，不是真的挤不出时间去看她，而是觉得她在开玩笑。尽管她的病情不容乐观，但从她乐观的态度、十足的精神和语气、未了的心愿——女儿高考、课题结项、专业升格、新房装修……等等方面综合判断，我想，起码她还可以支撑半年。

那是周五，天降大雨，单位事情特多，忙得转不过头来。大约11:30分，建伟哭着打电话说，医院通知惠玲病危。我来不及等到下班，立即出发，同时火速转告了团中央的赵主任和毛部长，就在刚刚拿到火车票时，建伟在电话中泣不成声：她已经走了，不用急着过来了……

我明知这是种无法弥补的懊悔，可还是执意赶去了，一直守到把她安葬。我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求自己心里得到些许的安慰……

三、临终的记忆

建伟说：惠玲弥留之际，大家都在哭，只有她在笑。她告诉大家：“你们都不要哭，笑着送我走。”

二姐说：惠玲轻声告知，姐，我没劲，睁不开眼了，你帮我掰开眼，让我再看看大家。

二姐夫说：他把姐姐们打发出去，留下姐夫们说话。只有两句：希望你们好好对待姐姐们，我在那边会为你们祈祷的。

大哥说：惠玲嘱咐他，不要为难建伟和婆家，葬礼从简。

李教授说：惠玲去世的第一天晚上给他打电话，为不能在第二天给他过生日道歉。从电话的那头能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而且由于无力再举手机才被迫长话短说。

潘导演说：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把编好的儿童心理教育连续剧方案以及几集剧本样章发给他了，他们已决定开拍，并渴望着后续剧本早日出笼……

四、初识的印象

2001年3月，我们正在承担全国教育科学“九五”规划国家重点课题“整体构建学校德育体系的研究与实验”，而且在已经建构起大中小学体系的基础上，开始向成人、家庭教育、幼儿教育延伸。由于这两个领域都是“瘦矿”，所以，没人愿意“开采”。那时，我兼任《中国德育》杂志常务副主编，大家都以我思路宽、人脉广为由举荐。迎难而上是我的习惯，我默然接受了。不过，作为具有大中小学和县市省中央机关工作经历的我来说，最缺的就是幼儿教育这一课。好在我善于虚心学习，不吝充分发动群众，所以，很快，国内学前界的精英们都成为我们课题的座上嘉宾。

在各省教育厅推荐的专家中，一般都是年龄较大，经验丰富的尊者们，唯独河南推荐了一帮“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我心里老大不快——这个河南真不靠谱，拿一帮小孩儿糊弄人！

五月份在洛阳有一期贯彻中央德育文件的培训班，河南省的副厅长、基教处长、教科所长，洛阳市的教育局长、科长们都出席了，而且通知惠玲跟我们见面。当时，她穿着庄重的正装，神态淡淡的，表情平平的，讲话静静的，待人冷冷的，即使在酒桌上，也显得淡定平静，好像来了个武当山的道姑，不食人间烟火，那格调与此时的环境气氛格格不入。初识的印象，俨然是个银行的柜台出纳，细看却又不大像。妙玉？蔡文姬？李清照？都像，又都不像。

没有幼儿工作者的热情与活力，没有交际场上的机智与灵活，孤傲、清高……如果还有别的词汇描述，就是：像一潭秋水，幽幽静静、清清澈澈，却又深不可测。

　　　　　　　　　　　　　五、意外的惊诧

两个月后，在北京的金海湖召开了157个实验区负责人工作会议，我借机通知了幼儿学段的核心成员们。别的省份人员缺张短李，参差不齐，倒是河南省的4位，齐刷刷报到了。在那个会议上，她们观点新颖，思想前卫，主张务实，见解独到，言辞恳切，敢说敢为，出尽了风头，把到会的几位国内著名专家辩的哑口无言，连称后生可畏；而我则听得津津乐道，异常过瘾。

好一群活脱脱的小辣椒，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呀！帅呆了！酷毙了，威猛的一塌糊涂！——向来含蓄的我终于遇到了代言人，把当时最时髦的网络新词用尽，也觉得意犹未尽。我暗自庆幸天上掉下四个林妹妹来。

这次会议，大有一鸣惊人之效，起码是我和我们中心的同仁们倚重了这几个“小后生”。

六、侠义的搭档

大中小学的实验载体是《德育》读本和《成长册》，课题组的同志们意见是，既然是整体构建，必须模式统一，形成体系。

“幼儿识字极少，《德育》读本怎么阅读？幼儿不会写字，《成长册》怎么填写？是研究服务于实践，还是实践屈从于研究？研究的目的是为了大多数人实效实用，还是极少数人舞文弄墨？”

好个快刀赵女侠，敢说敢为，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我想，如果毛主席听见了，没准让她做个副总理！

心有灵犀，在我们共同坚持下，《幼儿良好习惯培养》作为幼儿学段德育工作的重点内容，而习惯内容也远远超越了狭义德育的范畴，除礼貌、文明、节俭、交往、秩序等德育内容外，生活、健康、自理、安全、学习、动手、探索，统统囊括其中，一句话：一切为了孩子的全面、健康成长。而形式上则采用了儿歌、图画结合的模式，重点放在强化训练策略上。

初稿落成，非典来临。通稿时，别人都在逃生，而我们则围坐在北京一所幼儿园操场里的一课大树下进行——那时，不让外人进教室、办公室、会议室，北京孩子金贵呀！大家戴着口罩通稿，那是何等有纪念意义呀！可惜，没留下照片。

就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共同完成了《好孩子、好习惯》8册，《当代家长丛书》34本。而《好孩子好习惯》丛书，与其说是我做主编，还不如说她是执行主编更为确切一些。此后，在中国伦理学会德育专业委员会任秘书长兼学前教育研究部主任期间，她也一直是常务副主任，帮助我处理了大量事务。

2007—2008年，惠玲在中央教科所做访问学者。凭着学术水平、组织能力、工作热情、执着精神，众星捧月般地当选为访学班班长。除了过去我们合作过的德育课题，她还做了自己的儿童科学教育模式研究，并且被列为全国教育科学“十一五”规划教育部规划课题。那时，大家都很忙，虽在一个大院工作，却多日难得见上一面，偶尔有几次去教室找她，也总是看见她在网上查阅资料，或者看书、创作。那时，她还踌躇满志地准备考博，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鏖战着，以致在那一年里，主编了两本书，做了一个课题，协助导师完成了几项教育部交办的任务。

在几十年来合作的同仁中，将理论功底、实践经验、责任意识、完美追求、工作效率、淡泊名利集于一身者，惠玲是空前的。至今，我没遇到过超越她的第二人。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她提出希望我参与她的课题研究时，我便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而且与她一起制定了课题实施手册、理论著作思路框架、实验载体编写方案及样章。在进一步的接触中发现，她是个反应机敏、思维活跃、基础扎实、表述精确、精益求精、唯真理是从的人，对于任何细节都从不马虎，对任何瑕疵也从不留情，而只要一旦说服她时，她又会真诚赞许，从善如流。那种合作的默契与惬意，至今难以忘怀。

七、拼命的病房

2008年11月，课题开题会暨首届学术年会在郑州召开。开局很好，惠玲和李教授等人准备充分，反响强烈。但就是在那次会议上，当我们准备材料加班到凌晨3:00时，意外地发现她瘫软在沙发上坐不起来，以致最后在别人搀扶下才站了起来。接下来，又连轴转了两天。会议结束时，我发现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惨白，强烈建议她去医院检查。她坚持说没事，单位体检时一切正常。我能猜到会后的日子里她是如何拼命工作的，只是没把自己当回事而已。

12月初，她来电话说查出了恶性肿瘤，淡淡地说着，淡淡地笑着，就如同茶余饭后的聊天那么随意。我急切地催促她马上到京治疗，而她则说要先把学院工作和家里事情安顿好。这样，直到2009年1月2日才姗姗来京。

朋友们很给力，医生们很同情，1月4日便安排了手术。整个检查过程，就如同参加一次高级舞会，她轻松活泼，以致于很多次医生们不知道谁是病人。手术室出来时，我们问她有啥感觉，她笑着说，“我想吃下一头牛。”

看着她如此轻松，守护在旁的十几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手术第三天，家里老人打来电话，训斥她只顾工作、开会，不知道相夫教子、伺奉老人，强令她马上回去，言辞激烈。我们看见她强装着笑脸，一边道歉着，一边流着泪。人生不易，不忍心年迈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担心、受委屈，就只有自己受委屈了。善意的谎言换取愤怒的责骂，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她并没后悔自己“谎报军情”的决策，也没有责怪老人。放下电话，她紧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流淌，却没有一丝哭声。这是我认识她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她流泪。

擦干眼泪，她又换上了笑容。尽管眼睛肿着，那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她央求我把书稿拿到病房通稿，希望在她有限的日子里完成这套书稿，早日投入实验。于是，连化疗在内的大约一个半月里，8本书稿全部完成了。而我，在她的感染下，也完全忘记了她是个刚刚手术，又正做着放化疗的癌症病人。

此后在化疗间歇时间，她又先后去陕西、山东等实验区讲学、指导，参加了第二、第三届学术年会，做着比健康人劳动量大几倍的工作，坚持半天化疗，半天上班，尽量不误工作。即使指导学生毕业论文之类的事，也会三番五次的指导修改。我看过她指导的学生论文，用一个职业报刊人的眼光审视，直接发表在报刊上，起码也算得上中上水平。

还要赘述一个细节：惠玲是个热爱生活、兴趣广泛的人，但却抑制了这些兴趣，把精力集中于工作、学术。到北京开会、编著、学习无数次，而且还在央所访学一年，竟然没有去故宫、长城、颐和园这些景点参观一下。直至第二次放疗时，才被朋友们用轮椅推进故宫转了20分钟——那时，她已经体力不支……

八、最后的日子

最后一次造瘘手术，效果不理想。她的腹部插了三个引流管，全部大小便都从这些管子中引出。亲朋好友们看着这种揪心的情景，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她自己比别人更清楚。她把我召到洛阳，用一周时间，再次在病房里完成了结题报告。在整个结题报告撰写、修改过程中，她每打几个字，都会累的双手瘫软下来，有时由于姿势或动作不适，还会痛得淌出黄豆大的一串汗珠来。而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每次我去看她，她总会安排人去车站接我，陪我去饭店吃饭，给我买票、送站……

期间，同事的论文、朋友的孩子、学校的评优……没有一件事不放在心上。即使最后打给我的那个电话，也还是强调如何把朋友们组织起来，如何坚持把课题做下去。

今年清明期间，我与团中央的毛部长一起去给她扫墓，建伟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新居——一个临河而建、环境优雅、风景秀丽的雅苑，尽管她没来得及住进去一天，但从房间装修的格调看，一眼就能认出是她的杰作。甚至能想像出她坐在什么位置打着电脑，听着哪些经典的音乐。建伟说，那是她临走前不久，她亲自指导设计的装修方案和效果图，而且，是建伟背着她去建材市场选的材料，订的家具。

建伟说，最大的遗憾是惠玲没来得及住进新房。但我清楚，中秋节时我去看她，她说，她要算好时间，在她走前把房子装好，又刚好不住进去——原因是：她的时间不多了，免得她走后建伟和孩子恐惧。而且，建伟还年轻，如果再婚，她住过的房子做新房就更不合适了……

九、掩耳的怯手

从12月2日惠玲去世至今，一直心乱如麻，无心工作。尽管答应过惠玲继续把课题做下去，但连今年的第四届学术年会都无心组织了。知道惠玲不喜欢这样，但还是与友人们自我开脱：惠玲用生命换取的教训，就是她送给我们的最后一份厚礼——善待自己，关注健康！

早就想写点东西纪念，没有勇气，几次写了一些，都中途夭折。明知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可还是拖啊……拖。

十、连绵的阴雨

惠玲喜欢雪，喜欢雨，尤其喜欢在霏霏细雨中漫步。我曾笑着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则说自己心态年轻。

惠玲去世那天，天降大雨，我接到建伟电话赶往车站时，连公交车都等不上，更别提出租车了。以致我跑到车站时，浑身都浇透了。

惠玲安葬时，天也下雨。在去邙山陵园的路上，汽车打滑，我们下来推车，结果溅了满身泥巴。我与赵主任、毛部长等人开玩笑说：“惠玲嫌我们来迟了，专门罚我们的。”他们也跟着附和：“那咱们就别洗这身衣服，当做珍贵的纪念品收藏。”

今天是惠玲的诞辰，天又下雨。我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浇个精透，以期冲淡思念的忧伤，消除暑日的燥热。

如果这雨丝真的是惠玲的化身，那么，希望常来看看老朋友们——在你的生日、忌日、清明节、课题开题日、结题日……大家思念你的任何日子……

值 惠玲四十五周年诞辰 之际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