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教资料 》 1995年01期刊登徐小蛮撰写“版本目录学家潘景郑先生”
版本目录学家潘景郑先生
徐 小 蛮
潘景郑先生生于1907年,现已87岁高龄了,虽然已不大出门、不大写字,却仍头脑清楚,思路明白,有过人的记忆。先生一如既往,总是热情接待四方前来求教的学生和朋友,不管过去有没有过交往。1 9 9 3年底,潘先生怅怅地对我说: “今年我一连两个儿子去世了,心里很不好过。……”自从潘师母去世以后,潘先生生活有子女们照料,但总不免感到孤寂。唯有谈到学问,潘先生便来了精神,用软软的吴语与你交流,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自从到了上海,潘先生一直住在西康路的一幢楼房里。师母陶今谐是苏州名画家陶怀玉的后裔,温文尔雅又勤劳能干。他们共同拥有十二个子女。如今,随着子女的搬迁、师母的去世,住房以冷清代替了拥挤,却 因缺乏整修,依然显得那样陈旧。房间里除了必须的日常用品以外 就是书稿,桌子上有,书架上有,床边有,地板上也有。潘先生就是喜欢书。书,溶进了他大部分的喜怒哀乐与毕生的心力。
竹山堂后人 宝山楼主人
潘先生名承弼,字良甫,号景郑,他是江苏昊县潘氏的后人。潘氏从清中叶以后,门第煊赫,著称全国:首先是潘奕隽在乾隆二十七年 (1762) 乡试 中举,三十四年成进士。以后潘氏约有三十五人金榜题名,其中有一甲一名的状元,一甲三名的探花。
潘奕隽藏书处名三松堂,“公当清乾、嘉之际,优游林间,藏筐甚富。曾与士礼居主人结庐访书,虽无百宋之珍,而精抄名校,所获亦伙.……”(《著 砚 楼 书 跋》) 其中经著名藏书家、校勘家校跋的有一百种以上。然而一代又代之后,书籍终究失散了。
潘先生是奕字辈的第六代,与其兄潘承厚继承的是潘氏另一脉潘祖同竹山堂的藏书.共四万卷。兄弟俩又因“耽嗜图书金石”而节衣缩食,使藏书达到过 三十万卷的顶峰。他们很留意收集三松堂失散的书,曾收回十中之二三,为宝山楼增色。
竹山堂改名为宝山楼是在1919年冬。有一天,吴县书商拿出一部大字本 《后山居士文集 》,字大如钱,字体古朴淳厚,用黄麻纸刷印.还铃有“晋府书画之印”、“敬德堂图书印”等印记。
当地藏书家都以为它是明代翻印本,潘氏兄弟独具慧眼,断其为宋蜀刻本,以二百元收为己藏。潘先生多次在书中提到: “《后山集》以吾家所藏蜀大字本为最.海内第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将竹山堂易名 为宝山楼,以示珍重。潘氏兄弟从1 9 1 2年开始便着意于收藏图书,并常与当时的藏书家切磋鉴定版本的奥秘。宝山楼鼎盛期藏书没有留下书目,从潘先生的《著砚楼书跋》等材料看来,除了宋元善本外,宝山楼大多收藏的是明末史料与乡邦文献。有北宋刻残本 《王荆公百家诗选》、宋刻本 《古荐宿语录》、元刻本 《中吴纪闻 》《战国策校注》《吕氏春秋》以及《明史钞略》《国寿录》《陈眉 公先生集》《先师手辑青门曲录》等等。他们致力于收藏.胸中含有很大的抱负。
王佩净《续藏书纪事诗》有专门介绍潘先生的诗。诗云:“清喜斋 (潘先生叔祖斋名)溯收藏富,余燕琳琅旧雅园。渊博当今刘子政.玄著超超 《七略》存。”附识云:“潘子景郑为伯寅尚书后人,富藏书,撰有《著砚楼书跋》,为当世所重。”
日本侵略者的饱火使宝山楼蒙受了很大的损失。从这时开始,宝山楼不再辉煌以后,据潘先生《自跋(行笈吟)残稿 》 说“余目丙申重来蠕,行笼所携宋元明抄校搞本千余种”。他凄苦地叹道:“第念三十年来,筐衍所存一毁于兵火,再罹于肤筐,其仅存者,比悉论斤于犹子之手。历劫荡然,固不免恋恋怅怅。……”(《著砚楼书跋·自序》) 据说,家乡故宅除书籍被变卖外,连二、三万块书板也被当柴烧了。有一次家乡送来酱菜,包菜坛口的竟是潘先生整理的《玉篇》稿本,弄得潘先生啼笑皆非。
1949年后,潘先生将余藏善本佳椠,以及清代 绅录朱卷等在徐森玉先生的鼓动下都奉献给了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 (上海图书馆前身 )。潘先生又将所存六朝、隋、唐墓志,六朝造像,宋辽金元经幢,汉砖汉瓦百余种,以及唐代残石、唐代并栏的拓片等统统捐赠苏南文管会,化私为公。而《后山居士文集》则归北京图书馆收藏。古籍研究者在研究与鉴赏宝山楼藏品的同时,一定也会赞扬潘先生的大度,体味到一点宝山楼兴衰的甜酸苦辣吧。
拜吴梅、章太炎为师,著作等身
潘先生早年(十三四岁)便学习训诂之学,攻读《说文解字》等书。不久,即向曲学大师吴梅学习词曲,并参加道和昆曲社,受教于“江南曲圣”俞粟庐( 俞振飞之父 ),还登台表演,加深理解,奠定了创作词曲的基础,从而成为当代屈指可数的擅写词曲的一家。潘先生与吴梅的师生情谊于《著砚楼书跋》中《霜压词录》跋语即可见一斑:
右《霜厓词录 》一卷,都百三十有七首,先师瞿安吴公最后手定之稿。丁丑之难,公扶病远走鄂、湘,转徙桂、滇,舟车劳顿,竟至不起,时己卯正月。弼方客吴上,闻公噩耗,骇悼震怖,急柞捣心者累日。逾数月,得公写定《词录》副本于龙君榆生所,巫为缮录,授之枣梨。人事羁继,越岁庚辰,遂得藏事,距今段已一周矣。公倚声之业,早著海内,所作《曲录》二卷,生前已得同门卢君冀野雕版行世,徐稿董理有待,未即问世,盖公于名山之业,矜慎不欲率而从事也。忆丁丑夏公休沐归里.方手订词稿,日写数页。弼时渴公,请任剖脚之事,公许以来春可写定成轶;未几而难作,奔走徙移,各保家室。乱后音书阻绝,戊寅秋,得公寓湘潭讯,遂上书申前请,逾月,公自桂林复书,云“诗词俱写成,拟录副寄沪”,有“敬礼身后之托”一语,孰意斯书竟成末命,吁!可痛已!溯自弱冠问业,忽忽十余年,抠衣奉手,获承绪论。自顾朴撇无成,负公启诱,弥以腐心。公遗命《词录》欲附《沧海遗音》之后,兹谨依《遗音》版 式,写录付梓,敢告九原,以践宿诺耳!磋乎!丧乱余生,摩掌青简,山颓木坏之痛,有不胜其烯嘘陈辞耳 !庚辰新正十日谨跋于沪滨寓庐。
潘先生为吴梅编印了《霜厓压诗录》《词录》《顾曲塵谈》《百嘉室曲选》《南北九宫简谱》等。
1931年春天,潘先生为研究《说文解字》而校理沈涛之《说文古文考》,被李根源先生看见,颇得赞赏。李先生将播先生的学识即向章太炎先生推荐,章太炎先生回信说:“潘景郑年在弱冠,文章业已老成 来趣吾门,何幸有是!”从此,潘先生由太炎先生亲自“诏示经史之绪”,学问猛进。
潘先生在太炎先生指导整理顾野王《玉篇》,费了很多心力。例如,所征引的书中,有数十种海外罕见之本。可是,他为进展不快而着急。太炎先生知道后,写信鼓励说:“此乃朴拙事,虽上智不能速就,但观足下才力,可为者当不止此。此书以十余年功力就之,不为迟暮,自有余 力可图他业也。”
潘先生对于古籍,见多识广,且因爱好广泛、善于钻研而学问渊博。在版本、目录、训诂、金石、词曲、书法各方面均有造诣。1935年太炎先生在苏州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潘先生被聘为讲师,还负责编辑《制言》 杂志。《制言》内容分通论、专著、义林、文苑、别录等,是学术水准很高的杂志。从创刊到结束共六十三期,都由潘先生具体负责。太炎先生去世以后,夫人汤国梨率门生等在上海办太炎文学院,潘先生便在此处任教。文学院被汪伪政府强行停办后,潘先生与张元济、叶景葵、顾廷龙诸先生创办合众图书馆,开始了他的图书馆业生涯。
1985年,为纪念太炎先生在中国革命史上的业绩,潘先生将保存已久的《后书原刻手 写底本》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跋文中附词《凄凉犯》一首: “师门暗忆人天远,星霜册载递隔。迷离旧梦,乡魂久绕,寸怀翅翼。江干旅食,风雨流光掷。早琳琅,成散席,片羽作珍泽。追念名山业, 馗迫留痕,立言盈笑,景星阅世。渺初柔,莫寻鸿迹。蒲柳惊心,待长护,淹迟旦夕。乞垂芬,化影千编慰欲臆。”对老师的怀念,溢 于字里行间。
潘先生著作等身,自著书有:《说文古本再考》《日知录补校》《词律校异》《词选笺注》《图书金石题跋》《寄沤剩稿 》。编校辑成的有:《 绛云楼题跋》《汲古阁题跋》《鸣野山房书目》等,还与顾廷龙先生编成《明代版刻图录》。辑佚书一百余家,题为 《著砚楼辑佚书 》。编印《险冈楼丛刊》以及继续编辑原潘博山先生编的《元明诗翰 》《明清画苑尺赎》等。
潜心图书馆事业,桃李满天下
潘先生到合众图书馆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顾廷龙先生发凡起例,潘先生与之共编《明代版本图录初编》。此书网罗明代所刻书籍,分监本、藩府本、家刻本、活字本等十二类,书影后加说明,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用图文并茂的方式系统介绍明代版刻的书籍,资料价值与 学术价值都很高,深受版本研究者的欢迎。潘先生热衷於此项工作,他在《明代版本图录初编》 序中说: “此吾版本图录之作,所由梦寐向往,不惮矻矻穷年,会隶分举,勒为初编,以资讨理者也。”当时,藏书家都从文物价值出发,重视宋元刻本,而他认为: “先之明代者,以宋、元书影有传;而清刻传布纂广;胪举非易,绩以用缓;惟朱明承先启后,继往昭来,传递之迹,有所踪寻,而其精粗高下,尤足以规文之盛衰。”从研究文献的角度出发,对明代及明代以后的版本加以研究,代表了版本目录界先进的学术思想。以后,顾先生回忆说,日本人侵华,劫去大量文物 古籍,为防万一,为使后代能有搜寻明代史料踪迹的工具书,他们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编印了这本书。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了两位老先生的爱国之情。
从合众图书馆到上海历史文献馆,潘先生致力于古籍版本的鉴定,还编了很多专题目录,有《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农艺史料目录》《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台湾史料目录》《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黄河史料目录》等等。有些是他人未涉及的,很有特色.体现了潘先生很深的功力与渊博的学识。例如《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石刻分类目录》,潘先生首创将石刻分为十六类,既合理又明晰。首有序例一篇,不到三千字.石刻概况,一目了然。
上海图书馆为潘先生展开了更广阔的天地,它的收藏仅次于北图。已作为古籍版本学家的潘先生为所收藏的书籍作鉴定.编制目录.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与大家 一起遭到“文革”的浩劫。从他的出身与经历,“文革”期间受到的迫害可想而知。
“文革”以后,潘先生任上海图书馆研究员、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顾问、《词学》编委。在编善本书目过程中,大批善本需要重新审阅登录.因而集中了一大批年轻人,潘先生与顾先生一起尽力教他们。目前善本书目已进入了印制完成阶段,这批当时的年轻人在工作中运用到两位先生传授的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时,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潘先生碰到好书,为广为流传,总是推荐给出版社,有的还帮助撰写出版说明,甚至附上校记与版本考证。例如,在出版明清之间著名思想家、学者顾炎的《日知录集释》(此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时,潘先生不仅撰写出版说明,还建议附上前人的“补正”、“校记”以及他自己撰写的《日知录补校 (附版本考略)》,全面周到,不仅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较为完善的本子,还为后人树立了文献整理的楷模。
几年前,潘先生还接受华东师范大学的聘请,担任该校图书馆系的教授.为他们培养研究生。前后几十年,潘先生的学生不计其数,真是桃李满天下。
在读书文化中陶冶出来的潘先生是思考型的,经历了几番风雨,几多沉浮的潘先生如今 在思考什么,我们不完全知道。然而 我们知道,要学到他对古籍的深刻了解是很不容易的。我们还知道,书籍是他永远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