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诞辰140周年
蔡女:父亲是个很浪漫的人
上海是蔡元培早年从事教育和推翻满清统治革命活动以及晚年定居之地。华山路303弄16号是蔡元培在内地的最后一个住处。今年80岁的蔡目卒盎是蔡元培的第5个孩子。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时,她就守在身边。如今,她住在华山路303弄16号,以父亲的书籍、字画为伴,守护着父亲的精神。
华山路303弄16号,蔡元培故居,位于五星级酒店希尔顿对面。弄堂两侧这两年风风火火地开起了“锅比盆大”等餐厅,餐厅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并日复一日地播放餐厅老板、台湾影星寇世勋对自家餐厅的推介。
在这片繁闹地一侧,华山路303弄淡然而不张扬。在很长的时间里,只有小区门口上方刻了几个不大的黑色雕花烫金字“蔡元培故居”。几年前,文管部门在弄堂口的墙壁上做了一个硕大的蔡先生头像浮雕,旁边是毛泽东对蔡先生的著名八字评价:“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16号是一幢三层英式洋房,这是蔡元培在内地的最后一处居所。蔡元培在上海最早的寓所在白克路(今凤阳路)登贤里,以后分别在极司非尔路(今万航渡路)49号、愚园路884号住过。1937年10月,为了远离战场,蔡元培从愚园路搬到海格路(今华山路)。但住了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沦陷了。11月27日,他在丁西林、庄长薛等陪同下去了香港。原计划合家迁往昆明,但蔡元培在香港一病不起,直至1940年3月5日逝世。
蔡元培过世后,他的第三位太太周峻带子女回到华山路303弄16号。如今,这里不仅是保存最完整的蔡元培故居,也是蔡元培的女儿蔡目卒盎的栖身之所。今年1月11日是蔡元培诞辰140周年,蔡目卒盎眼下正在参与筹划相关的纪念活动。
生活在父亲的世界里
蔡元培一生续过两次弦,有两个女儿、五个儿子,长子6岁时夭折。蔡目卒盎和蔡怀新、蔡英多是第三位夫人周峻所出。目前,也只有这三位最小的子女还健在。
今年80岁的蔡目卒盎早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系,离休前是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研究员。蔡怀新也毕业于交大物理系,退休前是复旦大学物理系教授,著有《基础物理学》等书。蔡英多一心学“实科”,从华东航空学院毕业,分配到沈阳黎明航空发动机集团公司搞技术,并在沈阳落户生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蔡目卒盎和蔡怀新住在华山路303弄16号的二楼和三楼。“房子是租的,陈毅市长曾说,蔡夫人住的房子不收房租。我母亲1975年去世后,我就申请交房租,这是陈市长给母亲的优惠,我们是她的子女,不应该不交。”蔡目卒盎说,“我每月付64元房租,弟弟付191元。”
去年,蔡怀新摔了一跤,“真成残废”了,在没有电梯的华山路行动不便,就搬去了富民路,三楼还给了房管所。蔡目卒盎一生未嫁,和保姆徐玉妹生活在二楼,日子过得忙碌而丰富。“每天都有事情,明天上午单位要过组织生活,下午要去参加讨论父亲诞辰140周年的会。”蔡目卒盎说自己的社会活动很多,每周平均要参加3个会。上周还为上视纪实频道录制了《蔡元培和他的妻儿们》,一般都要到晚上11点才睡,早上六七点起床。
12月中旬,记者如约第一次来到蔡目卒盎家。蔡目卒盎在半个月前扭到脚,左脚走路十分吃力。她坐在客厅中间的圆桌后等我们,桌上放着四色点心和小柑橘,这是蔡目卒盎的习惯,每每有人来访,她总要问清人头,准备点心。
这是一间挑梁很高的旧式客厅,近楼梯口的桌上堆满了书,全是与蔡元培有关的,有画传、教育论著选、年谱长编、论蔡元培、蔡元培传、纪念集等,其中一本看起来很旧的《蔡元培全集》才2.1元,这套书当时被中科院4折处理,蔡目卒盎一见赶紧买下来,“中科院认为只需要自然科学的书,如果没人要,他们还打算降到二折。”桌边,一把上了年纪的圈椅歪斜地靠着,那是蔡元培曾坐过的。屋子的壁炉前插着两把菊花,一黄一白,因为蔡元培生前爱菊,常有来客送菊花。“屋里的家具除了文管会送的几把椅子是新的之外,其余都是旧的。这张圆桌是我母亲设计的,四边可以收缩,放下去就是方桌。”
客厅四面的墙上挂满了蔡元培的像,有刘半农拍的,有北大师生欢迎蔡元培从欧洲考察回来的集体照,还有湘绣画像。“这张是刘海粟画的,那是1921年我父亲担任北大校长时,生病住在现在的北京医院,人有些消瘦,刘先生去看他,现场画了素描。这张画在全国美展上出现过。一楼展出的是复制品,这是原件。”蔡目卒盎特别指着一张作品:“那是我母亲为父亲画的,父亲在上面题了词:‘唯卿第一能知我’。父亲是个很浪漫的人,和母亲订婚时,父亲曾题词:‘仅以最纯洁最诚恳之爱情与周峻君订婚’。”
客厅里所有蔡元培的像都是蔡目卒盎挑出来的,这里也是她每日的主要活动空间,但在这里,没有一张母亲和兄弟姊妹的照片,这是因为“来参观的人都希望看到这些”,作为女儿,“时间久了,对父亲只有怀念和尊敬”。
“目卒然见于面、盎于背。”蔡目卒盎轻声说起父亲为自己起名的用意,“我的名字取自《孟子》,意思是德性表现于外,而有温润之貌,敦厚之态。另外,目卒盎又与法国民族女英雄贞德的原译名若安谐音,父亲希望我学习女英雄。”
旧事与遗物
蔡目卒盎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就是父亲去世。
“那时,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交火中,我家附近的一个油库爆炸了,殃及我家。我母亲连手表都没拿,只来得及抢出父亲的手稿。她托一个志愿者把我们几个孩子带走,自己用一只藤箱(在一楼纪念馆展出)装父亲的手稿,准备送出去,其间还遭到日本人扣留。子弹飞来飞去,把她头发削掉一块,幸好没有受伤。有几个亲戚得知我家的房子没有了,就捐了一些衣服给我们。香港本来不冷,但那个冬天特别冷,我们没有棉衣,唯一的一条棉被还是朋友家的。后来许地山教授的夫人送给我一件丝绵袄,我穿了好多年。”蔡目卒盎说,那时中国人每天只有6两4钱的粮食,有时一天都吃不上饭。日子虽然苦,但还熬得过去,最怕的是打仗,一打仗就必须逃难。
生活上的艰难,加上父亲去世的打击,蔡目卒盎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正如在蔡目卒盎10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小诗“生男生女无悲喜,不要轻分瓦与璋”,蔡目卒盎是个独立坚强的女儿。1948年,她加入地下党。“父亲去世后,母亲本想安排我去法国留学,李四光愿意带我出去,还有朋友帮我申请。而且我是很崇拜居里夫人的,原想从交大物理系毕业后,去美国深造。但可能和从小跟父亲看《西行漫记》有关,我毕业后加入了地下党,放弃了出国。”当时党内开会经常安排在蔡目卒盎家的客厅,每每这时,母亲就为他们准备点心,也为他们放哨。
可是“文革”中,蔡目卒盎也受到迫害,被关进了牛棚。“我是个乐天派,在牛棚里也能睡得很香。”蔡目卒盎乐呵呵地说。幸运的是,抄家时,孙中山、陈独秀等的信件都作为“敌伪档案”被抄走了,而鲁迅写给蔡元培的4封信,因为属名是“周树人”,所以被当成一般信件,幸免于难。更值得庆幸的是,用卡车拉走的那些国家级的文物并没有被烧毁,而是作为敌伪档案封存在玉佛寺,“文革”结束后被移交给了博物馆。
如今,蔡元培生前的手稿、书籍、信件、相片和其他遗物等大多收藏在故居。在故居的一楼陈列着蔡元培求学时的笔记,以及在紫禁城太和殿中殿试的策卷,上面写着:“第二甲第三十四名进士:殿试举人,臣蔡元培。公佩金玉印明洪武六年已摄帝师为国师??”后面落着礼部主事和郎中的名字。还有任命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的任命状,这份“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简字第七百九十二号”任命状,简洁地写着:“任命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此状落款是:黎元洪、段祺瑞、范源廉,挂着大总统的印章。
蔡目卒盎说,从前是母亲保管着父亲的东西,现在是自己与父亲的精神不离不弃。“如果发生大火,我也会像母亲那样,不要性命地抢救父亲的手稿。”
专访蔡元培的外孙女林徵明
蔡元培与他最疼爱的女儿
蔡家的儿女们
在蔡元培的后代中,有学文、学理、学工的,却没有一个人做官。大哥蔡无忌留学法国13年,是畜牧兽医专家;大姐蔡威廉留学比利时和法国,学习油画卓有成就,但英年早逝;二哥蔡柏龄是法国国家级物理学博士,曾与法、美科学家共同发现反铁磁性现象,获颁法国国家科学院奖章。“二哥很聪明,十几岁就把法国大百科丛书看下来了。大哥一直认为农业很重要,他临终前,我赶到北京陪了他4天。我到的当天,他说的都是工作,比如中国农业史还没写完,中国畜牧兽医史也没写完。第二天,就不能讲话了。”
一般人会觉得蔡元培当过大官(教育总长),当官的人都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学法律、学政治,以后也好当官,但蔡目卒盎说:“父亲对我们的教育非常开明,他曾写了七个字给母亲:‘且从诸兄学实科’。和父亲相比,我们都不是什么杰出人才,父亲要求我们必须正直,这一点我们兄弟姐妹们都做到了。”
蔡元培平和敦厚的性格也深深影响了家人与子女。蔡目卒盎和她的兄弟姐妹们虽然分别是由三个母亲所生,但感情很好,经常走动。“今年中秋节,第一位母亲的亲戚还来看我。因为第二位母亲的亲戚都在北京,我去北京的时候就去拜访他们。现在都是第二代第三代了。”
在蔡家后人中,唯一一位继承蔡元培衣钵、从事教育事业的,是蔡目卒盎的一个侄女、小弟弟蔡英多的女儿。“她本来在沈阳大学科技英语系,教了几年科技英语,现在北大深造,硕博连读。去年得了博士学位,毕业了。”
今年69岁的林徴明是蔡元培的外孙女—大女儿蔡威廉和林文铮的小女儿。林文铮是中国近代著名美术理论家和评论家,深得蔡元培的赏识。1928年春,蔡元培倡导的杭州国立艺术学院(今为杭州国立艺专)成立,他任命年仅28岁的林风眠担任院长,林文铮担任教务处长兼西洋美术史教授。在蔡元培的撮合下,1928年7月,林文铮在上海迎娶蔡元培最疼爱的女儿蔡威廉。
婚后第二年,蔡威廉和林文铮用蔡元培给的嫁妆及林的积蓄共约7000银元,在杭州觅地建房。建成的房子,前面是大厅,后面是饭厅,中间是画室。这幢房子几乎就是蔡威廉的作品,连围墙、窗花、铁门都是她亲手设计的。如今,林徴明和老伴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但是,房子在“文革”中经历了一场浩劫,1981年归还房子产权时,“房子里跟破庙一样”。
蔡威廉和林文铮育有5女一男。1939年,蔡威廉生下林徵明,蔡元培亲自给孩子起名,“他说我生于昆明,就是征求于昆明,另外有位明代著名画家叫文徵明,所以给我起名林徵明”。但是林徵明诞生的第三天,蔡威廉就患上产褥热去世。她的去世对蔡元培的打击巨大,直接导致了蔡元培在次年一病不起。
B=《外滩画报》
L=林徵明
B:你母亲是蔡元培最疼爱的女儿,她是个怎样的人?
L:沉静、内向,不爱跟人打交道,对艺术很执着。她生前没有一天停过画笔,尤其擅长画素描。听我父亲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天两夜,还坚持着把我的像画在墙上,然后就高烧昏迷,不能讲话了。
当时,母亲追悼会的材料给了郑朝(现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但被天津的一份报纸刊登出来了,我外公蔡元培看到报纸后才知道我母亲过世了。之前,大家都是瞒着他的,瞒得很紧。外祖父禁不起这个打击,一病不起,第二年就去世了。
B:你父母的感情如何?
L:我父母结婚10年,从来没有分开过,只有逃难的时候,车子坐不下,要分开一批一批走,才没在一起。幸亏我母亲走在我父亲前面,要是我父亲走在前面,她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
我父亲最怕婴儿的哭声。我母亲是因为生我去世的,所以他一听到婴儿哭,神经就会回到那个时候。
B:现在家里还藏有当年来往的信件、手稿吗?
L:都没了。我父亲什么事都向外祖父请示,两人经常通信,有一大叠信。在“文革”中,我父亲的学生丁天缺到平山农场劳教,把手稿也背去了,后来就找不到了。
B:据说你母亲为你外公画过一幅画,这幅画从未公开过。
L:那是我外公的全身像,坐着,是我母亲在结婚当天画的,下午就要举行仪式,但上午母亲却在给外公画画,外婆催她穿戴,她也不管。画上鞋子的轮廓线都淡了,来不及上油彩,她让外婆把画完成,但外婆后来也没动。
B:据说你母亲当年很欣赏吴冠中。
L:对。当年母亲是教授,吴冠中还只是预科生。但母亲对学生很平等,很欣赏吴冠中。母亲当时正挺着大肚子,她让吴冠中挑一幅画。吴冠中说这件事对他的鼓舞很大。
B:你的哥哥姐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L:有一个姐姐在比利时,她1976年到了台湾,一直在设法联系我们,大概是1980年,我终于接到她的信,和父亲抱头痛哭。她叫林小廉,名字是我爸爸起的,因为我母亲叫威廉。
B:后来你父母双双离开了杭州国立艺术学院。
L:我外公曾经对我父亲说:“你不能离开,不要做官,永远待在学校帮林风眠,他一个人搞不下去。”但那时我外公跟蒋介石闹矛盾,蒋介石要他到重庆去,他不去,去了香港,张道藩趁机就在学校搞事,解聘我父亲还是林风眠签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