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

       吳焜同志犧牲在江南的水網地區算來已快四個年頭了，從他的死訊傳出后，我就許了心願要把我對他的熱愛，用文字表達出來。三四年了，這願望尚未實現，但他那瘦削而矯健的影子，却在我和一些生前與他相熟的同志中，不獨未被這長年累月的時間所沖淡，有時在談話與追憶里，反而感到愈久愈鮮明起來，這當然是所謂真的人與真的戰士的力量。
      他是湖北宜昌人，在嘉陵江上撑過船，很年輕時候，就參加了紅軍，從戰士直到團長，在千百次戰鬥中，他身上帶了十次槍傷，這雖對他的健康大損，但他還是那麼天真，那樣愉快，而又渾身橫溢着永不枯竭也不知疲倦的戰鬥勇氣。
       由於工農出身，他雖不善舞弄文墨，可是他却有一付極生動活潑的口才，特別是當他高興起來，向人敘述什麽戰鬥故事時，一種強烈的確定的力量，把戰場上的情景與氣氛，濃重的感染到人心的深處，猶如把人置身於戰場一般。記得一個初夏的夜晚，他對我和東平講他剛到江南時，七天里被十倍於他的敵寇，包圍了八次的故事，我們簡直忘記了睡眠，從月亮初升，一直聽到破曉時分。
       戰鬥，這生與死，血與肉的殘酷鬥爭，它已成為一種和他不可分離的業務工作了，他從延安到江南的兩年間——因為沒有參加戰鬥，反而使他感到生活匱乏和枯燥，而這兩年間大部份的時間，他是躺在醫院裡開刀上藥。
       關於他的戰鬥生活和戰鬥作風，和他一起在江南肩並肩作戰最久的廖政國同志講得最好。
       戰鬥前，他總是最細密的，顛來倒去的思索，反反復複的盤算，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他都要估計，衡量，擬好對策，人們甚至懷疑他畏怯，動搖。爲了一些別人不會重視的問題，他可能傻裡傻氣地對着牆壁發上半天呆，拿着地圖呆看。按吴焜自己的语彙，这种场面，他叫“想點子”或者“出點子”。
       可是這些“點子”“想”通了，“出”定了，他便如同摔下千斤重負似的快活起來，特別是槍一打響，人們常常可以從他臉上看到一種極其燦爛，洋溢着青春活力而又嚴肅的光輝。
       戰鬥中，他的頑強與潑辣是無比的，只要不是情況有什麽大的變化，已經定下的決心，他從不輕易動搖絲毫更改的，有時碰到頑強的敵人，戰鬥慘烈，堅持不下的時候，他便親臨前線指揮，一雙眼睛火焰似的射出惡魔樣的光芒，沙啞的喉嚨發出戰鼓般大聲吼叫。他以那浸透整個身心的戰鬥熱狂，鼓舞起全軍同志的勇氣，凡是和他在一起作過戰的人都知道他的口語：“眼睛紅了，天也紅了，殺罷！”江南的敵偽和頑固分子，從無數次的挫敗中，認識了他，看到他便要逃走，把他稱“吳老虎”，這不是偶然的。
       不過這個“老虎”，在自己的部隊裡，却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面目了，而這副不相同的面目，恰恰會給人除在戰場上的他加以尊敬之外，更加上在日常生活中對他的親切喜愛，而這一方面反轉來又使他在戰場上的英雄業績愈益得到保障和支持。
他的日常生活，是異常的樸素，據我想，他的這種樸素，如果要說他是鍛煉成的，毋寧說是一種優良的天性所致。
       他對部下的態度，也似有點奇特的，沒有事的時候，便整天和戰士們混在一起，談天說地，甚至吵嘴打架，他都要來一份，可是這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威信，他建立在戰士們欣賞的那崇高的威信之塔，絲毫也不會動搖和衰頹的。
       他有個衛士跟隨他最久，平日做勤務工作稍不如意，則痛駡隨之，但那個衛士對他則始終忠心耿耿，連背後的怨言都聽不到一句，熱門麼，人們很感覺奇怪，直到這個衛士在一次戰鬥中為敵人的槍彈奪取了生命之後，他抱住這個戰士的屍身，在月光下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連眼睛都紅腫的睁不開了，人們才恍然了解他對部下的摯情。
       他這種摻雜在沙粒中的純金般的個性，不是多日和他相處在一起的人們，是很難了解的，但不管怎樣，當他在方塘戰鬥中，唯一可最可詛咒的子彈正擊中了腦門之後，使他和葉飛同志所共同領導的那個部隊，從戰士到幹部，沒有一個例外的全體都痛哭失聲，如喪考妣，由此也可見和他並肩作戰的戰友及其部下對他的摯愛和敬重。
       我想把我對他的熱愛，用文字表達出來，作為我對他的紀念，可是我知道這個大膽的企圖是失敗了。

       摘自1943年10月出版《新四军殉国烈士纪念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