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與時代的對話
史家與時代的對話
科學實證一路的史學,很容易給我們一個感覺,似乎他們對史學的時代主題是偏離的。或者說他們採取一種“邊緣化”的立場,是不是疏淡了史學回應時代的功能?因此,當歷史詮釋學觀念強化後,對這一路向的批評也就必不可免地要產生。
去年恰逢史語所建所70周年,臺灣有關方面出版了《紀念文集》。其中現任所長杜正勝撰有一文,題名《史語所的益友——沈剛伯先生》。沈剛伯,我是從讀他追思故友傅校長(台大)的文章始識大名,知道他對傅氏的人格極為推重,文中也看得出他們之間史識有岐異,儘管只是一筆帶過(《傅斯年印象》)。正勝先生的文章,則明白告訴我們,沈先生早在1968年史語所40周年所慶的演講中,從史學的取向再次發表了頗與故校長相左的意見。兩位好友屬“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爭論絕非個人間事。
兩位先生之間意見的岐異,涉及到百年史學的一些重要關節,很具有代表性。所以在這裏,我特地把正勝先生的介紹綜合一下,備錄於下:
一是沈先生強調史學的內在理路是講“通變”,反對一味講“專深”。他認為歷史就理論上講,應該是整體的,因為沒有古就沒有今,沒有過去就沒有未來,所以嚴格而論,只有通史才是真正的歷史。很懷疑傅一味宣導崇尚專深,弄不好,就成了“象牙塔”、“dòu@①dìng@②之學”。傅則認為“通史的作法不會造就知識性的突破”。這一點我還可以引錢穆《傅斯年》作旁證。錢先生也說傅“不主張講通史”,說有“某生專治明史,極有成績”,傅先生卻不許他上窺元代,下涉清世。錢穆不以為然,認為若不能“上溯淵源,下探究竟”,怎麼可能“真于明史有所得?”所說之事是否為真,我無處證實,但錢、傅“專”與“通”相互對峙,嚴、余兩弟子相關憶述甚多,這是沒有問題的。
二是沈先生強調必須講求史學的外緣即意義和作用。這也可以分成兩部分。
首先是從學理上說。沈先生說他不敢相信人類的歷史也同自然界的歷史一樣,可以“成為一門完全信而有征的科學”。也不同意傅氏主張“不以史觀為急圖,純就史料以探史實”,所謂“存而不補”、“征而不疏”,“材料之外,我們一點也不越過去說”。沈先生認為,事實上史料無一不是經過寫作人主觀的選擇與主觀的組織而成的,無論他存心如何公正,寫出來的東西總是表現他個人的思想與識見,絕不能說是客觀的。史書所載只是“史事”而不能說是“史實”。史學是史家與史料的互動的結果。歷史所研究的過去不是死了的過去,而是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活到現在的過去。
第二則是從史學外緣的意義和作用,亦即與時代的關係上說。沈先生認為史學必須跟著環境的轉變而不斷變化,“世變愈急,則史學變得愈快;世變愈大,則史學變得愈新。”歷史著作之所以不斷求新求變,因為“我們大都抱著鑒往知來的目的去讀歷史,一逢世變,便想從歷史中探尋世變之由;求之不得,自然就不滿意于現有的史書,而要求重新寫過。於是乎每一個新時代必有好些根據其時代精神所改修過的新史書。”他不贊成所謂純史學,史家成為象牙塔內的玄思冥想者。他認為傅先生關於歷史研究的定位和寫作的形式已經過時,那是蘭克時代的產物。他擔心:與時代隔離的純之又純的史學,如何維持不斷的創新力以免於枯竭?又如何得以接受外界不斷的刺激而產生新觀念,寫作新史書,以完成新史學呢?所以沈先生主張史學還是要回歸於社會,回應時代,尤其是史家對時代和社會的看法。
沈先生關於治史的觀念,大約是因為和我前幾年的思路比較吻合,感到特別地親切。但在我因為要做這項回顧性質的工作,前賢的書讀得稍多之後,覺得問題比較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這裏實際包括了兩個需要討論的問題:一是史家與時代的關係;一是史家治史的史觀和史學方法,也包括“通”與“專”等不同的學術風格。從學術史回顧角度,第一個問題比較重大,關係到百年史學的評估;後一問題,見仁見智,只能共存共容,我看不必求同。
關於史學與時代的關係,從百年過程來說,恰恰不象沈先生所憂慮的那樣(當下怎樣,又是另一個問題)。正如第一節所述,由於特殊的情結,中國新史學與時代的關聯實在是非常緊密的,有時緊密得離了譜,產生了負面的效果。這方面,反顯出了史語所的某種“獨立人格”。自然,正因為“救亡”的情結強烈,新史學在對中國歷史整體認識方面所作的努力是艱辛的,爭議多,所積澱的成果也不少,以致直到今天,我們還在不斷咀嚼,不斷重複。
——摘自《百年史學歷程回顧二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