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圣婴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离我们而去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个小朋友陆小燕因为追逐打闹,突然捂着腿高叫:“痛煞了!”旁边的小朋友说她“装腔”,小燕的叫越来越厉害,送到愚园路749弄的原区中心医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腾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头(现定居纽约)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陪着。次日凌晨三点左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副担架。脏兮兮的帆布担架,放在急诊室的地上。那时,中心医院急诊室是老洋房的客厅。天冷放一个烧煤的铸铁炉子取暖,铁皮烟道在天花板下绕半圈。担架上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那个男的抬进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
阿尼头(上海话“阿二头”)那年十六岁,从小练小提琴,老师是交响乐团的,知道音乐界的许多事情。他认出了躺在担架上的是钢琴家顾圣婴。旁边大人们也在议论:“顾圣婴,顾圣婴……”
那年,顾圣婴二十九岁。顾圣婴面孔雪雪白,头发塌在了地上。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副担架由护工推到太平间去了。三具尸体匆匆烧了,骨灰没有留下来。三个人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顾圣婴。
一九八九年暮秋,我见到年迈的顾高地将军。他已经八十高龄,他活下来,是因为他一直因潘汉年案羁押于青海在服刑,前难躲过后难。孤老头子已经没有亲人。和我一起去见老人的还有同事王美女(现定居巴黎),我们是通过一个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将军的。
愚园路的房子早就变成“七十二家房客”,顾高地将军落实政策后,被聘为上海市政府参事,虽是闲职,他有这个资格。他年轻时候是一九路军蔡廷锴的参谋,一度蒋介石也器重他,他与潘汉年等过从甚密。
推门进入的时候,闻到一股强烈的猫尿味。屋子里养了一群猫,顾高地将军手里还抱着一个。将军好高的个子,很瘦,灰色中式棉袄,更显老人皮肤苍白。他目光柔和,语话清晰,带无锡口音的上海话。事先和王美女商量好不讲任何痛苦的话题,我们权当陪老人说说话。
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于没有装修,但很整洁。一架旧钢琴,老人说是女儿用过的,还有一些旧琴谱,也是抄家归还的九牛一毛,连同顾圣婴的几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有价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临死时翻制下来的,波兰政府拷贝,奖励给顾圣婴的。
我们谈下来,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领一份薪水,看病没有问题,蔡蓉曾女士是热心人,无偿帮助老人,关心饮食起居。老人的愿望是在此设置顾圣婴纪念室,保存圣婴所遗全部文物。我想,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顾圣婴留下的东西也非常有限。我们陪老人坐了许久,临走他送我们顾圣婴的盒带一套,两盒,收录女儿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干。
走出顾老住地,王美女问我:“数过他家几只猫吗?”
我说没注意。王美女瞪大眼睛说:“三只!”我顿时大骇。
一九九○年十月,我收到讣告,顾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一九九○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顾圣婴、刘诗昆的老师。五十年代,两个学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学琴练琴。我到汾阳路音乐学院的专家楼里找她。那时,专家楼就是校园北面的一栋旧洋房,穿过自行车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后面,找到入口。中苏专家恢复往来,学院将这位与中国钢琴教育关系密切的老太太请来。她和画报上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没有区别,矮,微胖,满头银发,大花围巾披肩,和蔼可亲,谈话很愉快。她喜欢中国学琴的小孩子,专程来辅导。最后,说到顾圣婴,老太太落了眼泪,哭得十分伤心。她拿出一本相册,很多顾圣婴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钢琴旁,有些在花园里,还有在演出场合,有不少和刘诗昆一起的三人照。顾圣婴的死讯,她是在“文革”结束,中苏重修旧好后才知道的。她难以想象:轻盈瘦弱的顾圣婴年纪轻轻的走掉了。
在上海,在一条街上,在一个时间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灾,不是瘟疫,不是异族入侵,而且都是横死,偶然。有些人是国宝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而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信、我们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