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我硕士即将毕业，在中国报道杂志社办公室实习。大约是一个周五的上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来了一位老人，他提着重重的一袋纸稿，和我说这些稿子务必要转交给“小苏”，还有点生气地说这些翻译稿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听得云里雾里，听不明白，他让我拿一张纸，逐条将他的要求记录下来，总共记了十几条。我看不懂这重重的一沓纸稿上的语言，也未能很明白这位老人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把纸稿和那一纸的意见转交就行了；但还未完全跨出校门的我又很自然地就想到，这位老人倘若是一位老师，那该是多么认真、多么严厉的老师啊，也该是一位有着非凡吸引力的老师吧，因为他看起来博学、严谨，气宇轩昂。后来，我把纸稿转交给他口中的“小苏”，世网部苏漪军老师，得知那是一部文学作品的世界语版翻译稿，那个老人则是资深的世界语翻译家。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认识李士俊老师。

毕业后，我留在报道社办公室工作，有幸经常接触社里的离退休老干部，也有机会因工作需要翻阅他们的个人档案，我常在怀着敬佩和感慨的心情之余，觉得他们是一群很可爱的人。李士俊老师常来社里，他有时候会骑一辆自行车；在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北京市区里骑自行车，我总是会觉得惶恐不安；可是这样一位将近九十岁高龄的老人，常常骑着自行车从家到单位往返将近20公里路，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和体魄啊！

渐渐地我了解到李士俊老师在世界语界的威望，由衷地钦佩，也渐渐地了解到这位老人具有的极强的个性特点。2011年9月，报道社组织全社离退休老干部到潭柘寺秋游。初秋的潭柘寺风景宜人，雾清气爽，老干部们都很开心，散步聊天，拍照合影。办公室的同事特别嘱咐我要多照顾那些年龄大的或腿脚不方便的老干部，我就注意跟在他们身边，帮他们拿东西，碰到不平坦的路就去搀扶他们。李士俊老师是其中年纪较大的，但他总是婉拒我的好意搀扶，他背着一个很专业的相机，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他喜欢拍照片，到处去拍风景，看他在拍照，我跑过去要替他拿相机包和袋子，可是他连连摆手，那时，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不肯让我帮忙。又过了半个多月，外文局党委组织台胞、台属和民主党派人士到昌平茂陵秋游，我又被派去照顾社里的老干部。李士俊老师属于民主党派也参加了这次秋游，其中一项活动是采摘苹果，我怕果园的坑坑洼洼会绊倒他，始终跟着他，但他步伐矫健，独自细致地挑选苹果。采摘完，从果园到班车有一段很远的距离要走，我觉得十斤苹果对于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来说太重，要帮他拿，他看我也背着一个大包，不肯让我帮忙，执拗不过，发现果园的老农可以开着小三轮车将大家的苹果送到班车旁，李士俊老师终于肯让我帮忙把苹果放在三轮车上了，他还找了一根草系在苹果袋子上，以便区分，然后和我一起走去坐班车。那时候，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多么细致、好强的老人啊！

2012年1月，外文局党委组织台胞、台属和民主党派人士新春团拜会，我还是被派去照顾社里的老干部，李士俊老师独自乘坐公交车来参加。午饭过后，因为他要回社里，我就和他同行，吃饭的餐厅和单位有一段距离，一路上我们步行聊了很多话，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位极为健谈的老人，我告诉他我是学文学的，于是他跟我聊起文学，从先秦到魏晋陶渊明又到《红楼梦》，再到鲁迅、老舍，我一路倾听，感叹这实在是一位博学的老人！他很欣慰、有点满足、甚至得意地告诉我，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到将近九十岁的年龄，他说他小时候十几岁时得过肺结核，那时候以为自己一定是活不了多久的，后来走路去重庆，一路跋山涉水，练就了强壮的体魄，肺病也好了，他说就是那段艰难的体力锻炼为他后来的好身体打下了底子。他还说，我的性格很好，可以沉下心去思考、研究、做学问，让我不要放弃读书。这次他没有拒绝我的搀扶，我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回社里，觉得他慈爱得像我的爷爷，殷切得又像我的老师。

后来，我知道李士俊老师获得过“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他独自一人将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翻译成了世界语版；还用世界语翻译了巴金、矛盾、老舍、鲁迅等人的诸多现代文学作品，并且是世界语版《红楼梦》的译审。我觉得很惭愧，硕士在读三年，我学习的是中国古典文学，但四大名著，我也只是完整读了《红楼梦》和《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放在我的书架上，我仅仅翻看了十几页，而李士俊老师将这些经典作品逐字逐句地翻译成了世界语版，这该要付出多少心血和精力啊！

有一次，李士俊老师来社里，他办完事将要离开，我送他下楼，送他过马路去坐公交车，我们走到马路边，我拉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想确定近处没有任何一辆机动车时再带他过马路，谁知道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独自跑到了马路的对面，我一时间胆颤心惊，也有点生气，这个老人太倔强、太不听话、太不服老了，但他跑过去后笑呵呵地站在马路对面公交站台上挥手示意我回去，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着实很可爱。

2012年5月，全社老干部去密云春游，我感觉到李士俊老师身体明显没有去年硬朗了，也乖顺了很多。我们在水库边散步，大家想要下去到水边玩，但建议不要让李士俊老师下去，怕他摔倒，又担心他一个人乱走，我就自告奋勇地留下看着他。于是，我和他被留在马路上等大家，这回他没有反对，但也不是很高兴，跃跃欲试着想要往下走，我不停地叫他，“李老师，您不要再往前走了。”他顺从了，但却不理我，不和我说话，一个人去闻路边的香椿树，我看着他，忍不住很想偷偷地笑。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士俊老师，是2012年10月12日，他来参加“纪念世界语诞辰125周年暨《与希望同行》画册出版座谈会”，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发言，当时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他对于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汗水的事业该会有着怎样的热爱之情！

2012年11月10日早晨，惊闻李士俊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慌乱中跑去单位，下午跟随郭局长和社领导去李士俊老师家看望他的亲属，听李士俊老师的儿子诉说他近期的状况，心理觉得极为沉痛却又更加敬佩。他去世之前，一群学习世界语的孩子们曾去拜访他，他很开心，甚至有点兴奋，交代家里人准备好吃的来款待孩子们，孩子们走后，剩下了一些果汁饮料，他不愿意浪费东西自己喝掉，于是血糖高了。这是多么善良节俭的老人啊！去世前，他每天要去散步，大都不会超过四十分钟，可有一天他累到了自己，他外出散步时主动帮小区附近的小摊摊主看摊，因为盯一个疑似小偷的人，坐得太久，起身时站立不稳，摔倒骨折，卧床不起。这是多么正直勇敢的老人啊！即使是生病，他也要工作，读书，翻译书稿，有时候家里人半夜一两点钟起来上厕所，发现他的灯还亮着，就劝他去睡觉，他总是说，我躺在那里也睡不着，还不如读点书、做点事呢，你们年轻人觉多，赶紧去睡吧。这是多么勤劳、令人敬佩的老人啊！他甚至在去世前还在翻译《中华谚语俗语选》、《阿凡提的故事》。

“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士俊老师的儿子告诉我们，父亲总是闲不下来，他似乎一直都在赶，往前赶着什么进度，只要身体状况允许，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工作。2012年11月10日，还有四个月即将九十岁的李士俊老师走了，我们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视若生命的世界语翻译事业，他还有着怎样的眷恋和不舍，但是我们会永远铭记在中国乃至世界的世界语事业发展史上有这么一位老人，他做出过卓越的贡献，像一颗璀璨的星星，散发出耀眼振奋人心的光芒。Eternan pacon al vi, sinjoro！

（中国报道社 刘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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