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花已开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也许,我不愿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一点失去她。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01 很早就想写点什么,但一直难以下笔。正如卡尔维诺所言,记忆中的 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但不写,谁也不知道记忆会以正确的形态逗留多久。 我最近常单曲循环一首纯音乐《城南花已开》,里面有一个故事,一个得了骨癌的少年。他喜欢春天,喜欢繁花,喜欢音乐,喜欢在喧嚣的网上看这个热闹的世界。他还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城南花已开。 少年喜欢一个叫做“三亩地”音乐人。他通过网易云私信三亩地说,他得了骨癌,是晚期,可能还有半年的时间。希望他能用他的云音乐ID写首曲子,少年很喜欢自己的ID。可能是怕三亩地不相信自己的事儿,就发给他了很多医院的照片,三亩地看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去创作。 后来他终究还是走了。 所谓由歌怀人,今年,我最好的一个朋友也离开了。 还记得那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短暂的午休,突然收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阿姨问我:“你认识X么?”由于口音问题,我一开始没听清名字,她重复了两遍我才反应过来,我急忙道:“你是说嘴哥?认识,当然认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到我认识后,阿姨就带着哭腔告诉我:“X,他不在了啊。”这个时候,距离我联系不上他已经过了几个月,我心里已经隐隐产生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带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他会安全无事。直到阿姨说出这句话,我心里的那抹希望瞬间崩塌。不可能的,我颤抖着问:“什么情况?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阿姨于是慢慢告诉我他在上海突然死亡的事情。我整个过程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最后问了阿姨的住处,得知距离自己不远后,决定第二天去看望她。 挂了电话以后,我马上要上班了,我拖着这个沉重的打击回到了公司,下午还要和无数家长反馈,我已经处于失神的状态。整个人面无表情,也不想说一句话。我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中的几个室友,他们和我一样都是x在这个世上曾经最密切的人了。 下班后我没有吃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冷静内敛的人,可以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甚至已经好几年没有哭过。我打开手机,播放了一首摩登兄弟刘宇宁的《让酒》,那些年和x的往事如同河流在眼前漫过,将我淹没,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流过唇边,我却丝毫不觉得苦涩。 02 时间倒流到九年前,我高一,那时候我进入了县一中的重点班,身边还是有不少尖子生,年级第一的女学霸,拿过省级三好学生的班长...我第一次见到X,是在一中的校门口,他和我们班上不少人都认识,那天他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普通心理学》,他脸上带着憨憨却灿烂的笑容,那时候我很好奇,他看着本书做什么,他告诉我他打算自考心理咨询师。尽管过去这么久,但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一个高中生去自考心理咨询师这种好像很高大上的证书是一件很超前的事情,所以印象深刻。由于他在隔壁班,在高一这一年,我和他交流并不多。 真正的相识是在高二。高二分班,我选择了文科,很巧的是,X也选择了文科,我们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分班成绩我并不是很好,我记得当时英语还不及格,地理等科目也只有七十多,班主任在入学时看着我的成绩,对我说要好好加油。 这时候的我,已经在高一虚度了一年的光阴。那正是网络文学刚开始盛行的时代,我吃西红柿、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等网络作家的作品如同一股股狂风席卷了整个校园。甚至你随意走进食堂吃饭都可以听见很多人在谈论《斗破苍穹》的情节。而我,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光电子书就下载过几百本,除了上课怕被老师没收手机,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全部用于阅读这些小说。一星期看完一本几百万字的小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但我的心里并没有完全丧失进取的斗志,我仍然会在某个深夜想起初中那个在校园中熠熠闪光的我。于是,在分班后不久,我有了改变的想法。有一天中午,我吃完午饭回到教室,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课桌前沉思。后来,阳光下拉长了一个身影,我抬头一看,是X。他是个主动的人,于是开始和我搭话。也许是我命里和叫大嘴的人有缘,初中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外号也叫大嘴,他也叫大嘴。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们具体说了什么,但他听了我想改变的想法时没有一丝一毫打击我的话语,而是决定和我一起努力。我们甚至想好了在晚自习结束后一起到一间废弃的教室里找两张破旧的书桌搬回宿舍用于学习。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我们就把桌子搬回了宿舍,其他人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当我们在熄灯后在阳台外看书时更觉得我们也太认真了。那个时候,在寂静漆黑的夜晚,阳台外我们两个人,两张书桌,两盏台灯,互相照亮着彼此。这个场景,永远刻进了我的脑海。很多年后,我都会梦中想起这个场景。从这一天起,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 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多次都忍不住想继续看那些网络小说。后面我删除了所有的小说。当时有一篇励志的文章,贺舒婷的《你凭什么上北大》,我把这篇文章存在手机里,每当自己觉得坚持不下去时,就拿出来看一看。当然,最感谢的还是X,是他在每一个夜晚陪我。他本身就是一个容易失眠的人,每次陪我看完书都已经接近十二点,他回到床上还会拿出手机玩一玩,很多个夜晚,我半夜醒来,看见他还靠在床后的铁栏杆上,手机屏幕闪烁着。第二天,我们依旧六点多起来,看着他还是高中生就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我常常觉得心酸。 就这样迎来了分班后的第一次月考,考完后我很平静,成绩出来后所有人围到红榜面前,那里会贴出理科前200,文科前50的排名。高一时我常在200名开外,尽管我知道自己会进步,但我仍旧习惯从最后一排开始看,没有我的名字,直到第一行,我是文科全年级第二名。身边认识我的人都在恭喜我,以前一些熟识我的人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我是一匹黑马。连之前劝我好好加油的班主任也开始用重视的语气和蔼的和我说话,在文科升学率不高的情况下,我俨然已是未来的希望。但这时候,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X。 03 此后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有时候我们会在晚饭后聊天,他喜欢长篇大论的说,我会耐心的倾听。交流与倾听,互相理解,让我们日益了解彼此。 他的家我去过很多次,是一个狭窄的小卖部,他的妈妈会买些香烟等日用品,他则常常一个人住在昏暗的阁楼上。他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只有妈妈陪在他身边。或许是心怀愧疚,他的妈妈对他很好,总不舍的让他干活,花费上也常常满足他大手大脚的习惯。 他总在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灿烂,对说都能扯上一大堆各种东西,换句话说,老是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因此人送外号“嘴哥”。但他却和我说,在他小时候,他是一个很害羞的孩子,甚至经常有一些调皮的孩子欺负他,他也不敢还嘴还手。那些耻辱那一直记得,有一天,他决定不再这样,于是他开始成为现在这个活泼话多的“嘴哥”。这个蜕变,虽然他没细说,但我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他的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倒也是他独特的风格,他有时候会在书桌上摘抄一些细腻的句子,然后用胶布封好,很多人看了就对他说:“嘴哥,你又在附庸风雅了。”因为外在的开朗与内在的细腻形成巨大的反差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好笑,面对这些,他只是笑笑。他也会在自己的QQ空间里给自己留言,那时候我一直以为空间只是给别人留言,原来还可以给自己留言。于是,很久以后,我也开始在自己空间留言。他也常在深夜里写日记,他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Please smile when you hurt the most ,翻译就是:最痛的时候请记得保持微笑。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遇到痛苦时这句话时常浮现在眼前。 我和X曾经一起去拍过大头贴,现在大头贴我已经不记得放在哪里了,但他曾经把我们在宿舍里的生活照洗出来给了我,我始终还保留着。高中毕业时我们宿舍的集体照拍的最好看,我一直留着。 高二我生日那年,他给我送了本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书的内容早忘了,但他留着扉页上的话却始终记得:“未来的路上,请勇敢,请记得,我一直都在!”这句话和当时另一个女同学写给我的那句“天涯海角,唯望君安”都很让我感动。可现在,那个说着一直都在的人,已经走了。 他的英语不好,从上初中开始几乎就没认真听过,每次考试都只能靠蒙选择题拿三十分。后来,他复读了,并且在沪江网上制定过学习英语的计划,也曾用扇贝单词打卡,但终究还是未能改变。高考失利后,他厚着脸向父亲要了几万块去长沙一家类似北大青鸟的学院学习了程序,Java之类。学习了之后包装去了SH这个繁华的大都市。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的生命会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消散。 毕业以后,绝大多数的人都很少再联系了,但我始终没有和他断绝联系。 04 他去了上海以后,在一家公司工作了半年多,后来和一个朋友炒股,刚开始赚了点小钱,他本身就是懒散惯了,后来就辞职了,没想到后面亏钱了,这时候他却已经舒服的泥潭,很难让自己去找工作。他在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今年年初,他还在微信上和我发新年快乐,聊起看韩寒《飞驰人生》这些贺岁片。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改变,他曾经给我发过一张照片,是他桌面的壁纸,右上角写着:别忘记思考,对自己负责。在桌面上还有一些还款的表格。他也有GTD计划,复习单词,Java基础、keep基础训练等。还会和我讨论谷歌和百度的区别,甚至还教我翻墙。 他有想法并且会关注一些特别的学习类公众号,比如超智能体、人生策略师等。这些我现在还在关注,里面确实很多有用的东西。 在今年三月下旬,他让我帮忙,每天发个消息给他,提醒一下他脱离惯性的生活,随笔、读书笔记、最近看到的句子。比如:除非你改变了交往的人和阅读的书,否则五年之后的你和现在完全一样。 后面我发过这样一句话:要把所有的夜归还给星河,把所有的 春光归还给疏疏篱落,把所有的慵慵沉迷与不前,归还给过去的我。明日之我,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 那时候,我多希望他和我,都能有一个明日之我。 有一次,我发了叶修的文章《死亡,衡量一切的尺子》。那时候发这文章,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利用时间,里面有一种自制表格,把自己的一生画成一张表格,每过一天就用黑笔涂黑一个格子。后来他也制作了这个表格,那时候我还没想到,他年轻的生命会在一个瞬间被全部抹黑剩下所有的生命格子。 今年4月。他给我发过一个知乎链接,如何看待杭州小伙子骑单车逆行被抓,接电话后奔溃爆哭,这个成年人奔溃的瞬间打动了很多人,他说自己陪那个小伙一起哭出来了。哭过就好了。 后来他买过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后来才得知他只告诉过我一人,他吃了一段时间就没吃了。也让我不要担心。 后来的日子我也很少发句子给他,他倒还是会不时发扇贝单词打卡的图片给我。后来,我忙于工作,只是偶尔会问问他的情况,他有时候不回我,有一次打电话给他,他说自己现在虽然有点颓废,但会一直活下去,活得挺好的,不用担心。我就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他,他也很少再联系我。 5月我们有过一次二十多分钟的聊天。6月底我问他是否ok,回个话,他回了一句:在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我的话。我多希望他还能回复一句在的。 七月下旬,在一个晚上,他突然走了。如果是看小说,我肯定觉得很假,但现实有时候比小说更狗血。 直到现在,有时候我都难以相信。我去了他母亲那里,陪她聊聊天,问了一些关于他的具体情况,把我们宿舍一起凑的一些钱给了阿姨。并约定年后再见。 虽然我在小说、电影当中看过无数次死亡,甚至参加过不少亲戚的葬礼,但直到身边最亲近的朋友离去以后才真正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才突然懂得了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当中说的那一句: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才更懂得了木月的死对直子的影响,直子的死对渡边的影响。 现在我身边唯一保留着的东西,大概是他几年前去杭州工作时送给我的kindle,那时候他才刚上班,没赚几个钱,就花了千把块给我买生日礼物,我很感动,一直带在身边。以后,也会留下去。 城南花已开,总有人在等花开,我也在等花开,我开始不喜欢等,但我想看花开的第一眼,巴金说过“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们心里一定还有那一点微光在摇晃着。 最后,想以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朝南面飞去。鸟越过围墙,消失在南面大雪弥漫的空中。之后,剩下的唯有我踏雪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