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与卓还来
妙和
有一首叫《菊花台》的歌曾被不少年轻人传唱: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南京有个雨花台烈士陵园远近闻名,可好多人不知道南京还有个安息着9名非共产党员烈士的菊花台。我的表姨夫卓还来就长眠在这里近64个年头了。
记得是改革开放没多久,上世纪80年代初,老娘亲说她的一个表姐要从美国来大陆看她。在北京,我只熟悉二表姨和三表姨及其家人,通过这次跨海探访,我才认识了大表姨赵世平,并且从她的嘴里了解到了表姨夫卓还来烈士的详情。
卓还来,福建人,生于1912年5月6日。其母聂其纯,曾国藩的外孙女,是一位博学的才女。大概受其母亲影响,卓还来自幼聪颖,以优异成绩从北平汇文中学毕业后被保送燕京大学,之后又于1933年赴法留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24岁回国,先后担任国民政府驻越南西贡副领事和北婆罗洲山打根领事。
1942年1月19日,英属北婆罗洲山打根被日本鬼子占领。中国领事馆人员不及撤退,落入鬼子魔掌。一起落入魔掌的还有大表姨赵世平和年幼的两个孩子。(表姐卓以佳和表哥卓以强。)鬼子向领事卓还来索要领馆档案,卓还来指着一堆纸灰对鬼子说:“都在这呢,拿走吧。”真是当场让鬼子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的鬼子于是对领馆被俘人员施暴毒打,发泄禽兽情绪。
因为卓还来在当地占人口多数的华人中享有很高的声望,鬼子为了实现平稳统治,就想利用卓的这一影响力,对他说,只要他代表领馆宣布效忠南京汪伪政府,他和家属及其领馆人员就会获得释放,否则就要被关进集中营。再次令鬼子们失望的是,卓还来及其领馆所有外交人员都选择了走进集中营。
他们先是被关在山打根埠对面的巴哈那拉岛的集中营。在岛上,男女分营,大表姨和和两个孩子与表姨夫不能相见。4个月后,1942年9月他们又被押解去古晋的巴都林丹集中营。该集中营关押着包括被俘英军计3000多人,每天都会被驱赶至附近机场从事苦力劳动,受到惨无人道的虐待,身心备受摧残。因身份特殊,卓还来还常被送至鬼子宪兵部遭受酷刑逼供。面对小鬼子们的咆哮,表姨夫的“回答”就是鄙视,一言不发,表现出懒得搭理他们,一副“目中无鬼”的傲慢态度。
集中营所在地古晋,沦陷后鬼子将其改为“久镇”,出版了一份华文和马来文双语的《久镇日报》。有个叫Sgt Percival Bent的被俘英军常偷偷将报纸带入集中营。《久镇日报》的华文部分就由卓还来翻译成英文,供只懂英文的英俘们阅读。不意1944年5月,一名爪哇籍卫兵发现了集中营内的报纸,遂向鬼子宪兵告密,那个把报纸带进集中营的英军战俘Sgt Bent被拘押,半年后遇害。鬼子特务头目垣本准尉就此事审讯卓还来时,色厉内荏地说:“中国重庆政府即将倒台,英美等国的联军亦一蹶不振,皇军胜利在望,投降吧,别再犹豫了。”卓轻蔑地回答:“我深信我们将获最后胜利,投降的一定是日本。因为《久镇日报》虽是你们办的报纸,但字里行间,却已经流露出了你们战败的讯息。”垣本竟无语。大表姨赵世平在表姨夫这次被审讯后一星期,接到丈夫的一个口讯:“我问心无愧地作了回答,在人格上并没有受到沾污,我是带着光荣走出审讯室的!”虽无惊人之语,然透着冲天的豪气。
1944年9月4日,卓还来等人由古晋的集中营被转送至北婆罗洲亚庇的“三哩监狱”。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铭记一生的事情。是年,小鬼子已是穷途末路,亚庇一带常遭盟军飞机轰炸。有一次卓还来去附近防空洞躲避空袭,在那里得知当地侨胞游击队正计划帮助他越狱。他语重心长地劝慰他的朋友:“我相信有你们帮助,我要逃走并不难。可是鬼子找不到我,周围地区的侨胞可能因此遭鬼子报复,我哪能为了自己置他人生命于不顾而逃走。没关系,我在狱中近4年,艰苦生活也过惯了。别灰心,不要忘记祖国,祖国也是不会忘记我们的。要耐心地等待胜利的来临,中国必将成为世界强国!”1945年6月16日,当地侨胞游击队再次计划带他逃走或暂时将他隐蔽起来,卓还来依旧表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顾全周边侨胞生命安全,再次坚决谢绝了被营救。一个人,精神和肉体受尽折磨好几年,每日与死亡相伴,突然一条生路摆在面前,但他放弃了,而且是两次放弃,毅然选择了死亡。因为,他想到的是更多人的生存。面对生死抉择,卓还来没有经历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而是自然而然显露出迎接死亡的淡定。表姨夫舍生取义的伟大情操,在我的心中竖起一座高大的丰碑!
20天以后,距鬼子天皇宣布投降还有40天,1945年7月6日凌晨3时,鬼子阿部木内中佐,芥山光谷中尉和数名看守持火炬,唤醒众囚犯,宣称奉命将卓还来和4个白人送往兰瑙,既不许用餐,也禁止携带私人物件,步行出监狱。卓还来告诉狱友郭益光:“盟军到时,速将我们的行址告之,再会!”谁想这竟是他33年一生的最后一句话。当时还有10余人起来为5人送行,狱友们原以为他们会平安抵达兰瑙,根本没想到在1小时后,太阳即将升起之时,卓还来与那4个白人遇害了。虽然他们没能看到破晓的太阳,迎来最后的胜利,但在举起屠刀的鬼子面前,他们是真正的胜利者!
事后据一位当地农民Tuxford讲:“一天,我骑着1头牛去寻找另1头丢失的牛,当我到达近飞机场附近的树林时,牛忽然停下来,无论我怎样拍打它,它也不愿意再向前走,我只好跳下牛背看个究竟。我惊讶地发现前面有5堆新坟墓,我立刻向县官署报告。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我还是不明白那头牛为什么这么有灵性,知道前面是伟人葬身之地而不前行。”
后来这5个墓穴经挖掘,发现了5具尸体,每人1穴,但皆无头骨,骸骨亦散乱不全,无法分辨遗骸属谁。幸亏有一只鞋,被证实是卓还来的遗物,烈士的遗骸位置遂被确定。据协助挖掘墓穴者Sunang称:“每人所葬墓穴,长约4尺,阔约1尺半,深约2尺许,其间夹着树胶、柴、灰等物。由此推测,被杀害后,再遭焚毁。”随后,当地华侨协会另派人在烈士的葬穴再行挖掘,将泥土逐一翻起,掘出头发1束,牙齿3枚,膝盖骨、指骨、肋骨各1件。大表姨对我说:“日本鬼子对你姨夫砍头、焚尸和分尸,尸骨被弄得散落四处,表达了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失败绝望和对你姨夫蔑视他们的仇恨。他们是禽兽,更是令人不齿的懦夫!”
鬼子投降后,当地人民十分怀念这位抗日烈士,为纪念他,1947年在山打根修建了约1米多高的纪念墓碑——“卓还来领事被害纪念碑”。1959年7月6日,烈士蒙难日之际又建立了第二座纪念碑——“卓领事暨同难四人纪念碑”。
杀害卓还来的凶手鬼子阿布木内中佐和芥山光谷中尉在日本投降后被捕,经审讯两刽子手对杀害卓还来等人的罪行供认不讳,被判绞刑,死有余辜,遗臭万年。(可他们的牌位还被供奉在“靖国鬼社”,与其他死鬼一道接受着妄想再度祸害人间的活鬼们的朝拜。)
其实,在民族大义面前,宁折不弯、视死如归的中国外交官不止卓还来一人,即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1942年1月2日,马尼拉沦陷,当年驻马尼拉总领事馆总领事杨光泩,领事莫介恩、朱介屏,主事卢秉枢、萧东明,驻马尼拉总领事馆随习领事衔领事杨庆寿,随习领事姚竹修,甲种学习员王恭炜共8人,也陷魔掌,被日本鬼子关押。鬼子对他们诱降、逼降,要他们“改弦易辙”,投靠汪伪,效忠鬼“天皇”,结果,是徒劳,是做梦,是枉费心机。在刺刀面前和严刑拷打下,8名中国外交官无一退缩,大义凛然,威武不屈,1942年4月17日均遭鬼子杀害。他们虽死犹生,他们是令鬼子丧胆的中华民族的脊梁!当年与卓还来一起被关押的山打根领馆的其他外交官亦无一人卖国投降!
1947年9月3日,南京城万人空巷,各界人士在菊花台举行安葬被鬼子残害的中国驻马尼拉和北婆罗洲山打根外交使节杨光泩、卓还来等9烈士忠骸仪式,9座陵墓建成一排,改菊花台为忠烈公园。(文革时,坟茔曾被无知的国人捣毁,后重建。9烈士墓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菊花台9烈士墓占地800平方米,墓地为扇形,四周松柏茂盛,花木宜人。在新建的陈列室里陈列着烈士们的遗物和各界人士瞻仰悼念的照片。
最近我常常在想,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卓还来当年的校长幸亏不是今天热衷培养“亿万富翁”的北大校长周其凤,(周的头衔儿还有:理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化学部常委、副主任,教育部化学和化工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光环多得晕人,那又如何?能说明什么?如果这人当年在中国驻马尼拉领馆或山打根领馆任职,在鬼子的金钱利诱下不会当汉奸?还真不好说。)杨光泩等8烈士的老师也幸亏不是那位声称“高学历者的贫穷意味着耻辱和失败”,“40岁时,没有4000万身价不要来见我,也别说是我学生”的北师大教授董藩。(这么拜金的人会赴国难吗?难以想象。)否则,菊花台就不会有9烈士的忠骨。2005年,温家宝到医院看望生病的钱学森,病榻上的钱老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就是有名的“钱学森之问”。换个角度,也许答案可以是这样的,因为当年的老北大、老燕大和战火硝烟中的西南联大等学府,不认为“高学历者的贫穷意味着耻辱和失败”,所以人才辈出。而钱老的问题从周校长和董教授的言谈中也就不难获得答案了。(我也庆幸上学时没遇着周其凤校长和董藩教授,染一身铜臭。我虽然谈不上是什么人才,但至少没堕落成人渣。)
我的伯父(受周恩来领导的国民党员,1927年死于“清党”。)、叔叔(共产党员,红四方面军干部,被张国涛戴上手铐走完长征,后牺牲于西路军西征战场。)、曾姥爷(大清国将军,按现在成分算是地主,因拒绝组织伪政权而逃亡,饥寒交迫中客死他乡。)、表姨夫,这4个人,虽然“政治面目”各异,但都是大丈夫,因为他们都没跪着活过,也都是站着死的,活得死得都令后人肃然起敬。中华民族,千千万万人,为了大义而舍生,前赴后继,可歌可泣。他们中的共产党员要被讴歌,非共产党员也要挂上勋章,功勋属于所有为民族为国家做出贡献、有伟大信仰有傲骨气节的中华儿女!反观我们周围那些贪财好色穿着共产党员外衣的人五人六,他们与那些为信仰而赴死的共产党员有何关系?(把烈士们的鲜血往自己脸上抹,非要扯上啥关系,掩饰自己的贪婪,虚伪!)与那些珍爱名节胜过生命、视名利如粪土的非共产党员相比,一点儿不“先进”,他们的共产党员外衣遮不住内心拜金的丑陋,小丑就是小丑。(小丑的衣服往往也很华丽哦,光环一堆、崇尚“亿万富翁”的周校长也是共产党员呀。)如卓还来烈士,生前不练嘴,谈论什么特晕人的“主义”啊“思想”的,但他做的,顶天立地。而共产党前领导人项忠发、顾顺章,曾经没少说“主义”,可被捕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饶,背叛。汪伪政府的陈公博、李世群,当汉奸之前也曾是大谈“理想”宣过誓的共产党员哦。所以,说和做是两码事,要知行合一,因为说是盖不住做的!
哦,最后说几句,曾跟随丈夫九死一生的大表姨赵世平1948年3月辗转来到美国纽约,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了28年,1976年9月退休后移居洛杉矶,作为志愿者在一所中学教英语。在表姨夫就义后的60多年里,大表姨一直守护着对丈夫的思念未再嫁,直到2010年4月23日,享年96岁的她,终于在天国与分别了近65年的丈夫再续前缘。去年5月16日,依照大表姨的生前遗愿,他的家人和亲属将其骨灰抛洒到大海。
我表姨夫卓还来烈士的事情讲完了,在他慷慨赴死后的66年,谨以此文献给他,献给我的大表姨,以表悼念。我也借此文,再次表达我的信仰:做人就做表姨夫卓还来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