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回报的父爱
未能回报的父爱
大概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对我宠爱有加。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有幸经常去父亲的工作单位过寒暑假,可以说在我入伍之前,我所感受的父爱是最多的。
50 年代,父亲调到拓石当段长,那是他刚刚从领工员的岗位转到机关,正在适应新的工作。记得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放待阅文件的铁丝筐,里面似乎有批阅不完的公文。但是父亲下班后,仍然愿意带着我去车站附近仅有的一条小街上随意徜徉。那时我特别想有一柄可以打麻雀的弹弓,街面上倒是有卖的,不过父亲最终还是只给我买了一只可以抽打的陀螺,他怕我惹祸。后来,父亲调到天水北道埠的宝兰工程处,我依然是每到放假就追寻而去。夜间我和父亲同睡一张大床,白天他上班,我就到车站附近的新华书店之类的地方去消磨时间。中午买一个茶叶蛋一个烧饼,嘴馋了,还可以吃一碗元宵。北道埠有一家很有点名气的牛肉烩饼店一大碗三毛钱,那浓重的西北穆斯林风味,令八方食客垂涎,而我大约每周可以和父亲共同享用一次。这些特殊的待遇.在那个经济拮据的时代,实在是家中其他人所不敢奢求的。
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初二时我把放暑假发的粮票弄丢了。需知,这在当时是比没有钱更可怕的事情。不但自己一个月的吃饭成了问题,甚至整个家庭都得跟着我受拖累。解决的办法还是投靠父亲。一来当时父亲工作的青海还可以不用粮票吃饭二来父亲手头也有些他平时节省下来的粮票。总之,那个暑假我没有挨饿,父亲用他无声的爱拂去了我心头对家人的愧疚,使我觉得他有一具抗御一切不幸的伟大脊梁。
我自幼喜欢画画,父亲很早就给我买了颜料画笔,我曾在父亲的书案上画过一幅腾跃云际的飞龙,父亲的同仁看了都啧啧称奇。上初中后,父亲还给我买了一套几近专业的调色板和系列画笔,很使我的同学羡慕。父亲鼓励我读各种各样的课外读物.小学的时候就订有全年的《少年文艺》 。儿童版的《 三国演义》 、《 卓娅与舒拉的故事》 、《 青年近卫军》 、《 牛虻》 、《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 红岩》 、《 林海雪原》 等等,我比自己的同龄伙伴接触得都早。甚至入伍之后,父亲还给我寄过《叶尔绍夫兄弟》 。父亲对于我们几个寄予很高的期待,他常说:只要你们自己有本事,能上什么样的学我都会供你们到底。父亲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却深知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有一次,他还跟我说起自己考工长时的一道作文题:水与路。这中间,既有自然地理知识,又有语文逻辑知识,写好是不容易的。润物无声,父亲并不经意的这一提示:或许正是我日后勤于笔耕的源头活水。
父亲退休那一年,正值“文革”初起,毕竟他是领导干部,免不了受些冲击。好在没过多久他就了却公家之事,成了无职无权之人。记得父亲退休后专门来北京看过我一次.那时我住在德胜门外,父亲带我去全聚德吃了一次烤鸭。好像那便是我第一次品尝北京烤鸭,饭后我们还在前门的大北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
父亲对自己的一生颇多感慨一是他庆幸自己操守如玉.未曾在工作履历上留下任何污点。从他当工长的时候他就要求自己的工友不许糟蹋老百姓不许嫖赌抽大烟;不许贪占公物。可以说他一直是用自己人格的力量在引导部属,他之所以能从工人队伍中脱颖而出,受人爱戴,与此不无关联。二是他感叹自己干了一辈子铁路,受了半辈子气。父亲从基层成长起来,不像和他同期的领导干部有革命战争的阅历,至少也参加过抗美援朝,加之铁路建设又有较高的专业技术含量,所以他在班子里不过是工人干部的点缀,实际上往往是被人挤兑的。新建线路,打前站的是他;紧缩编制,下放代职的是他;重大事故现场,知难犯险的还是他。吃的苦比别人多,受的累比别人多,但决不会有什么仕途上的机遇。这固然属于时代的某种局限,不过也恰恰反衬了父亲厌恶官场逢迎、耻与官僚为伍的朴实与纯真。尽管甘苦自知,我却视之为一种优良基因,父亲传给我们的正是工人阶级的本分。那年10 月,我在北京军区作战值班室接到父亲辞世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咸阳。一进家门,母亲就悲枪地对我说:令铜,我没有照看好你爸爸!我伏在父亲的脸颊上亲吻,当然是冰凉的,但我依然觉得父亲没有离我们而去。这撒手人寰的,就是那个头戴柳条帽、衣袂飞扬、大步流星走在新建铁路轨道间的那个坚强汉子吗?这就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体面而默默承载了许多委屈、任世态炎凉,任钻营者得志而坦然执着地走自己路的父亲吗?
父亲投身铁路一生,辗转劳顿,风餐露宿,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从来不肯给子女添任何麻烦,他和母亲到北京看我,就自己买一张月票,想到哪里去就挤公共汽车,从不让我照顾陪同,更不允许我推掉值班、出差等工作任务。甚至到医院去看病,帮他找一个顺便的车,他都认为不妥。父亲的这一辈子真的是省吃俭用,随遇而安,流惠子孙,无悔无怨,对我,对整个家庭倾注了太多太多的爱。而他自己,除了喜欢喝点好茶之外,几如清教徒一般。我也曾设想一旦自己有了条件,一定把两位老人接过来,尽反哺之孝,报三春之晖。谁承想,这愿望陡然间就变成了永远的遗憾!
父亲火化那天,秋风萧瑟,冷雨扑面,我们的孝服上沾满了泥点。此时竟突然雷声隆隆,在广袤浑厚的塬上大地久久回响。我知道,那是上苍的浩然长叹。它在嘱告世间所有的后来之人:爱的回报,耽误不得,耽误不得!
孔令铜 ----- 写于父亲诞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