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广平看中国知识分子的异化和相残
八岁女生许广平,与鲁迅一同离京,去广州就任广东女子师范学校训育主任。被校
方斥为“害群之马”的女学生,开始为人师表。
在广州这所女校,她很活跃,背后挑动女生内斗,暗中传递消息,毫不手软坚
决开除敢于批评校长的女生。她现在成了校长的人,成了女学生的对立面,受到学
生抨击和驱逐。当了婆婆就把自己当媳妇的苦楚忘得一干二净,摇身又是个辣手婆
婆。不久,校长和几位主任辞职,许不得不黯然辞职。她走的正是一年前杨荫榆校
长及其手下人走过的路。相隔仅仅半年,就这么角色易位,老戏重演一遍。她对后
果很清楚:“若说失败,被学生攻倒,也没有什么,反正我并未打算在这里多担搁
。”那么,这种行为对读书求学的学生们和聘她来任职的学校,有丝毫责任感或道
德感么?这话自然不能见人,此信发表前,被她删去。
许广平在此校的计谋和手段,洋洋得意和颓丧失意,成为这段期间《两地书》
的一个重要内容。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她以炫耀口吻谈来校后参与的两件“快意事”:
“我到此校两月就把反动生开除两个,给她们反革命的学生一个打击,在我未来以
前呢?她们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实行反革命而没奈何。”这态度
、威风,是不是有点杨校长味道?所谓“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的
女学生,不是一年前许广平们在北京女师大倒杨风潮中的行为么?许广平之开除女
生,不正是两年前杨女士干的么?不同的,只是换了个名词,把杨笔下的传统道德
词语“害群之马”换成时髦政治辞藻“反动生”。
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信:“我之职务是要图,图即反抗群众,早晚犯众怒
而遭攻击,现时她们幸未窥破我底细,我又固示沉默,渐以图之,如能潜移默化,
有回天之力,固政府与学校之福,否则自然是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以上数语,
把许广平与众对立、阴谋手腕和失败下场勾勒出来,为“害群之马”四字提供自白
。这段话,发表前被她删去。此信还说:“女子本少卓见,加以外诱,增其顽强,
个个有杨荫榆之流风,甚可叹也。”
十月三十日信,谈她暗中鼓动学生闹学潮:“设法引导别的学生起首反抗”,
要“把右派分子打倒”。这是挑动学生斗学生,身为师范教师,却有这种用心和动
作,学生岂能不闹、学校岂能安宁?读书育人之地岂不成为内斗的酱缸?她这套手
法,是一年来在女师大风潮中学来的本领。
十一月四日信,谈自己热衷参与校内学生内斗、背后传递消息、挑拨两派学生
之间矛盾。后来发表前,她做了大量删改,例如把“右派”改为“旧派”,把几个
关键性重要事实删去,例如她发现“右派”学生“暗中策划”,于是告诉“左派”
学生予以反击,学生中“遂大纷扰”等等。她删去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道德行为,
不愿让人知道她是学生内斗的幕后挑拨者。一年前她在女师大风潮中,是否以同样
手段在同学中活动呢?
许广平参与学生内斗、支持一派打击另一派的幕后行为,很快被学生揭露,遭
到大家厌恶,纷纷改变对她的态度,不再对她客气。她承认学生们都反对她:“那
些学生(多数)以为我袒护一方,或从中主持。”她承认自己“已成众矢之的”,
遭到学生蔑视和怒视,“或故作不见,甚或怒目而视”,她“难以维持”,一等学
期结束,立即走人(十一月七日信)。
她有恃无恐,告诉鲁迅她对付和惩治女学生的手段:“如他们闹得太凶,没法
处理,则打算照中大办法,重新考试,总之,我们是具十二分坚决心,校长教职员
,有力者都是左的,事甚好做”。
她忘掉一年前自己做学生时受校长势力威压那种痛苦。一当婆婆,一有权力,
脸就会变,反过来压迫媳妇。此时许广平,成了杨荫榆式人物,此时鲁迅,未见为
女学生主持“正义”。
此时,许广平背有靠山、炙手可热、得意洋洋:“因为害马又害起群来了,心
中高兴,不觉多食些。现时背后有国民政府,自己是有权有势,处置一些反动学生
,实在易如反掌,猫和耗子玩,终久是吞下去的。你可知其得意了。”
许广平这种心态,不可怕么?她开始仰仗权力,威压女学生。当年杨校长只有
教育部长章士钊支持,今天许广平有政府做靠山,对付一群毛丫头易如反掌,是猫
玩老鼠,早晚要一口吞下。她这付嘴脸,不正是鲁迅骂为“拟寡妇”式女人吗?
许广平与别的女教师不同,她曾经沧海,敢厮敢打,在北京见过大世面,与杨
校长们角斗历炼过,刚来两个月就大显身手,摇身一变而为“杨校长”,人这种动
物,多么难以反省自身,多么容易角色置换,权力腐蚀人,这么小小权力都会使读
过一点书、沾过一点新文化光的年轻女性得意忘形、有恃无恐。那种类似杨校长
“
爪牙”口吻和自恃强权心态,自然不能见人,出版前均被许氏删去,“害群之马”
成为文明淑女。
许广平陷入荆棘中。她告诉鲁迅,被开除的女学生不服:“被革除的反动派”
“正在酝酿着罢课”云云。这似乎是去年北京女师大风潮的广州翻版。她承认学校
“发生事情”,校长被迫辞职,教员亦纷纷辞职,学校陷于瘫痪:“更兼反动学生
,因开除二人后,总百端设法罢课等事,与其由她们罢,何如由我们自己停,于是
校长打消候至本月卅再去之议,而即于十七早决然离校”。可见学生对校长势力的
反抗,已成全校烈火腾起之势,校长被驱逐,许广平是校长走卒,立即陷入势单力
孤境地。
十一月二十七日信,透露学校情况恶化、学生势力高涨。字里行间,不难读出
一年前杨校长被许广平们驱逐、有校归不得的惶惶心态。许说,女师学生驱逐校长
风潮愈发强大,无法抗拒,“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
乘机彻底整顿一下”,她打算本月离校。许广平不懂,权势与后台不过是冰山,党
见只是一隅之见,不能取代做人原则,善良、道德、文明和宽容才是为人之道。她
在广东女师身为教师却挑动女学生内斗、严厉打击学生,至此彻底失败。她从北京
女师大风潮中学来的内斗手段和浮躁习气终于尝到苦果。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鲁迅曾这样讲演:“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
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
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
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娜拉走后怎样》)可惜他自己和
许广平皆有这根性。这应当是百年中国何以步履艰难、徘徊在现代文明门槛的最值
深思的原因之一。
再来看看鲁迅。许广平对女学生采取那些手段和用心,他没有一句批评或劝导
,他们见识相同,都性格浮躁而思维浅薄,缺乏宽广的人类悲悯心,缺乏较深的思
考力,缺乏文化洞察力和责任感,都抱着到处捣乱、惹出麻烦就溜的心思(试想鲁
迅从北京到厦门、到广州、到上海、到内山家藏身)。鲁迅说他们之间结合有因,
可能这是其中之一。
看看鲁迅对待北京女师大风潮和对待广州女子师范学潮的不同态度,就知道中
国若干文人问题何在、中国走上现代文明之路何以艰难、中国思想文化进步有多么
艰难。他们貌似激进和反传统,实际在重复前人老路,思维和习性全是老一套,只
是嘴上多了新辞藻,不见人格品质的进步、道德文章的修炼和精神境界的提高。他
们的武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循环惩罚观。那些口头上提倡进步、
批判旧物者本身就阻挡进步,这是一种极大的悖谬和反讽。
他们有勇气革别人命,无勇气自我革新,特别是灵魂的洗涤。他们心性深藏着
一个小暴君,没有思想上的宽容,没有人格上的大气度,热衷身边蜗角内斗、人事
纠纷,主张仇恨、杀伐、报复,教唆挑动,拨乱其间,唯恐天下不乱,陈腐文化就
这样在仇恨、诬陷和报复中循环,在人与人之间互相绞尽脑汁使用心机、相互迫害
中循环。
⊙ 语多矫饰、落井下石
《两地书》中许广平的信件,在出版前做了大量删改、修饰乃至整段重写,这
不是一般性质的润色或纠正错别字,而是煞费苦心的自我矫饰和伪造历史,例如,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一、二十二日许广平信,不要鲁迅寄钱来:“你不要以对三先
生方法对我”,指鲁给周建人寄钱,发表前改为“对少爷们的方法”,移花接木,
完全改变原信意思。
她这种矫饰之心,后来时有表现。一九三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她致信郁达夫,装
穷作苦,生怕人们知道鲁迅丰厚的收入和优裕的生活,说他如何“清寒”:“周先
生的清寒,知友是相信的,外人仍多狐疑。前时报上登过他的日记,里面时常说到
看电影。读者就以为他的生活,相当优裕,能够常看电影,不似想象中的苦。”
(
《鲁迅研究资料》第八集。)这种作态,与鲁迅所谓译书为糊口,是同一腔调。
对照许广平一九三九年十月发表的回忆文章津津乐道之言“老实说,他不但看
电影,而且每次的座位都是最高价的呢……看过的电影很多,有时甚至接连的去,
任何影院,不管远近,我们都到的,……因为汽车走得便捷,没有什么困难。”
(
《欣慰的纪念》)这不仅把她致郁达夫信中关于周先生“清寒”的假惺惺言辞撕得
干乾净净,而且为杨村人揭露的鲁迅“出则‘云飞汽车’,住则洋楼整座”之排场
,提供注脚(巴山《文坛三家》,一九三五年《星火》第四期,针对鲁迅《文坛三
户》而发,巴山即扬村人)。
许广平谈论鲁迅,语多虚假、掩饰,如她说鲁迅不去苏联,原因之一是没有能
力出旅费(《欣慰的纪念》第一二九页),事实恰恰相反,鲁迅拿得出旅费,亦在
书信中承认,自己出旅费不成问题。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编造鲁迅神话和批判知识分子运动中,许广平出过力
,跟着跑,为迎合当时兴起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她在一九五一年十月发
表于《人民日报》的文字中,把鲁迅的改革国民坏根性说成“就是现在我们许多人
所进行的思想改造”(同上,第六四页)。
她也落井下石,说过不少谎言。一九四八年在东北,萧军创办和主持《文化报
》,他的文章受到共产党方面的猛烈政治批判,《文化报》仅仅一年半就被迫停刊
,他曾是晚年鲁迅的年轻密友,自然与许广平非常熟悉,许氏迎合对萧军的这种批
判,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批判在东北工作时期的萧军歪曲事实,
说他滥引鲁迅的话作护身符。
一九五四年文艺界批判冯雪峰、一九五五年文化界批判“胡风集团”,许广平
也写文卷入这些粗暴诬蔑式批判运动。这一年在回答记者问题,现代中国作家中谁
是鲁迅文学遗产和手稿的“最优秀的通人”,许广平说,到上海以后十年中,“以
冯雪峰比较可以算是他的通人。”(此文发表于一九四五年重庆,见《欣慰的纪念
》第十五页。)。一九四九年,她在北京师范大学纪念会上讲演,这样谈鲁迅和冯
雪峰的密切关系:“他对青年,不但是爱护他们,而且尊重他们,不但培养他们,
而且他以青年为师;在座的冯雪峰先生,就是那时候的青年,他们常常在半夜的时
候悄悄的敲门进来,谈革命文学,谈工作,谈出版。”(此文发表于同年十月十九
日《光明日报》)可是,当冯雪峰受到政治批判和清洗时,许广平却落井下石:
“
冯雪峰却不止一次地劝鲁迅:‘不要使自己变小了’,意思是叫鲁迅不要去注意这
些他所认为是‘细小’的琐事,这是十分荒谬的。……照冯雪峰的说法,鲁迅那十
几本杂文就大可以不必写了?!”(《鲁迅回忆录》,作家出版社一九六一年出版
,第一四七页)
在批判胡风运动中,许广平也诬蔑胡风:“特别是反革命分子胡风以伪装的面
目混入了左联,并与鲁迅接近,企图从内部来进行破坏,这对我们是十分危险的。
回想起来,胡风匪徒挑拨离间,嘁嘁喳喳,逢甲说乙,逢乙说甲,又说人们骂他就
是打击鲁迅的威信,因此使鲁迅后来心情不快,和自己的战友之间有过一些误会,
这个教训是十分沉痛的。”“但对胡风这个狡黠的匪徒,却没有来得及抓住他的
‘
真赃实据’,以致受了一些蒙蔽。”(《鲁迅回忆录》一九六一年版,第一四六页
。)
这里,许广平把鲁迅与左联一大批人的恶劣关系都归咎到胡风身上。胡风向鲁
迅传播左联人事方面消息,这是事实,但是鲁迅与左联人士交恶,听信挑拨,却是
鲁迅昏庸。许氏此话证实徐懋庸对鲁迅的批评是一针见血的(胡风“性情之诈”、
鲁迅“助长着恶劣的倾向”、对身边人“没有细察”、偏听偏信等等)。
在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文革”期间,许广平继续撰文卷入对知识分子的大批斗
运动,诸如《毛泽东思想照耀着鲁迅》《不许周扬攻击和诬蔑鲁迅》《“我们的痈
疽,是他们的宝贝”》等文。此外,她笔下对鲁迅某些家事包括周作人夫妇及其与
鲁迅关系的叙述,亦不准确。
历史的事实,就是这样显示一个人的心性行品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