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冬雪
赶到老家时,妹妹正坐在村口的一块黝黑的大石上等我,她正望着天上的白云发呆。“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问。妹妹叹口气:“让人等了一个冬天,让人白白地等了一个冬天......”是的,雪没有到来,一家人的年货,还有我跟她来年的学费,都将没有着落。
到家的时候,破裂的烟囱里正冒着缕缕炊烟。父亲和娘在锅屋里煮着猪食,偶尔传出父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嗽声。我进了屋,看见他拉着风箱,柴火映红他被山风吹得皲裂的面庞,还有写满了他一生的沧桑的、曲曲折折的皱纹。
“大大----、娘----”我叫一声,将我带回来的围巾送到父亲的手里。
捧着那条围巾,父亲却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忽然间,他发出一声生硬的喝问:“雪,到现在还没下,你花这钱做啥?”
我嗫嗫着说,东西很便宜。
“便宜就不要钱了吗?”父亲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那些钱你就不能节省下来交学费吗?我戴着条这么好的围巾,走出村子,不让人笑话吗?”父亲没有说下去,我却眼泪直流。
我没有告诉父亲,这些钱都是我在暑假给一家餐厅刷盘子挣来的。这条围巾就是我用挣来的钱买毛线自己织的。一个男孩子家学针织,每次都让同学们笑得脸红。
我跑出门。身后,我听见妹妹的埋怨声:“大,哥刚回来,你咋就不能高兴一些呢?俺哥都哭了......”
然后,就是父亲那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天,老不下雪,我心里乱啊!”
我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大路。父亲的叹息是这路、那雪引起的。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许多车辆,都会被堵在山顶。为了防止车辆滑下山,许多司机都会临时找俺村的人来帮忙。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活儿,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有不菲的酬金。而父亲,是村子里少有的几个有名的车把式之一。于是,父亲每年都会盼着下雪。
不知什么时候,妹妹来了,“哥,你别生气,咱大是心里愁着哩,今年这雪咋还不下呢?”
我说:“我不生气,我知道钱来得不容易。我真想不上学了,一心一意供你念书。”
“哥,你千万别这么想啊,你是咱这方圆几个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知道嘛,打你考上大学后,咱村中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叫咱大坐上席。你要不上,我也不上了!”
年二十八,天终于变了。风,带了哨子,呜呜地吹。窗棂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那异常的寒冷。
“要下雪了,”床上,父亲传出他的咳嗽,和小声的嘀咕,“终于要下雪了。”
我在想着第二天的日子。前两天,我已暗中准备了一些饼干香烟之类杂物,我盘算着卖些钱。
后半夜的时候,父亲在床上发出些胡乱的声音。我下床,进去看了看,摸着父亲额头,烫手。他发高烧了。找出一包解热药,让父亲服下,他却睁开眼说:“没事,天亮的时候,别忘了记着叫醒我。这该死的雪,终于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没有叫醒父亲。父亲正发着高烧,怎么可能让他到雪地里去呢?
蒙蒙的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满山山岗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担着筐子出门,山道上,早已是人流如潮。比我更早的,是村子里那一些担着竹筐的小贩,刺骨的寒风,刮着他们粗糙的脸,也把他们的声音打得七零八落,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谷里:“香烟-----”“麻花------”“蛋糕------”“饼干-----”“热乎乎的茶叶蛋嘞-----”
似乎,村子里人人都等着这雪。
突然间,一丝惊慌掠过我的心头。我发现了一个小不点的身子,正挤在最前列的一辆车上,稚稚的童音叫嚷着:“要饼干吗?有开水!”
是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早早地抢在我的前面,和村里几个女孩一起!
看见我,她笑了笑:“咱大生病了,你从北京回来,我没敢叫醒你。”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抿住嘴,拼命地点头。
下午时分,我的筐,已经空了。我盘算着,如何回去给父亲一个惊喜。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山顶跑向我:“不好了,你大碰着了!”那声音击碎了我一颗正充满着喜庆的心。
我们跑过去。父亲正躺在下山的拐弯处,皑皑的白雪下。父亲厚重的、红红的脸膛,这时在白雪的映照下,宛如一尊刀刻的雕塑。
父亲受伤了。
我给父亲围好那条围巾、那条被父亲骂我乱花冤枉钱的围巾,怕他冻着。
雪,依然在漫天飞舞。寒冷的风,刮着我木讷的脸。
年后,我返回学校,周末去一家公司实习,边实习边继续攻读未完成的学业。我写信告诉妹妹,哥每月可领五十块钱的工资,给父亲疗伤没有问题,你就安心读书吧。父亲很快会好的。
父亲很快又能干活,参加春耕了。
那一年的雪下得有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