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因为伤筋动骨的爱,荒废了自己但成全了胡兰成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又儒雅又轻浮,又沧桑又浪漫,又多情又薄情,又诚实又世故,遇见他,爱上他,张爱玲逃无可逃。那么,好吧,除了热恋,别无他途。
这对人儿个个都是了不得。
胡兰成,你知道他吧?不曾读过《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想必翻过,要么,《今生今世》呢?至少,你会知道,他曾是张爱玲的丈夫。总有一个你或知道。胡兰成后来开课教书,又影响了中国台湾才女姐妹花朱天文、朱天心。据说,胡兰成女弟子众多,那些女弟子居然还分成两派,为争宠而斗。争什么宠?一群女子围着一个男人,你说争的是何宠?朱氏姐妹最爱围着胡兰成,背诵张爱玲小说中的名句,以女作家林慧娥为首的另一派,在一旁看不过去,暧昧不明地呛声道:“分明是想被收编进《今生今世》的‘群芳谱’里嘛!”没错,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记载了和他曾有关系的8个女人,俨然就是一部“群芳谱”。
张爱玲,更不要说了,她有部小说集取名《传奇》,用“传奇”二字形容她的一生,最恰当不过了。试想,若是旁的女子取名“爱玲”,你说俗也不俗,浑似见着了乡间田野遍地的小花小草。她用了,谁都觉得好,“爱玲”二字竟变出另一番情味。有的人,就是有这本事,生来是为酿造传奇的。凡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皆成为好。
见多了世间男女,一对人儿相遇,有幸结为情侣,成就佳话,双双皆名声大噪。其实无非两种状况:不是女人随着男人水涨船高,便是那男人依着女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是以有人说,若无张爱玲进入了他的生活,怎有后来的胡兰成?此话倒也有理,细一琢磨,就觉出沦于偏颇了。自家若无金刚钻,他人送你千万件瓷器活,你可揽得了?你有利器,又逢着机遇,是以谋得好事。胡兰成是有金刚钻的。
单说这胡兰成,他一生做的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是他曾娶妻名叫张爱玲;他一生做的最错的,便是国难当头不思救国,偏要摇尾乞怜、卖身求荣,行了许多龌龊事。
没谁天生是孬种。举个例子来说,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中忠良之后杨铁心,他有一个儿子杨康。杨康天生贪慕荣华富贵吗?怎么可能!他生在大金王爷完颜洪烈府中,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中成长,受尽万千宠爱。知晓生身父亲是杨铁心后,亦曾和完颜洪烈反目成仇,欲杀之而后快。偏偏脱身完颜王府后,人人都给他难堪,辱他骂他嫁祸于他,逼他进死胡同。那些为难他的人,恰是他放下一切来投奔的大宋的同胞。他倒也没气节,为求生活,为成人上人享万千跪拜,索性重回完颜洪烈身边,落得认贼作父名,为君子侠士不齿。
胡兰成呢?他岂是天生不良?并非想为他正名,他的名也是不可正的。中国人向来讲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失了这气节,纵使可怜亦不能博得同情。但若分析胡兰成一生败笔之成因,无非是他受不了贫贱,想做人上人,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取了一条走着走着便到深渊的路。
时针倒转,再倒转,1906年2月28日,浙江省嵊县下北乡胡村,胡兰成出生了。兄弟七人,他排行第六。又不是大户人家,如此多的孩子,难免生活窘迫。料是胡兰成幼年就尝了人情冷暖,流了不少辛酸泪。
莫说此话听着矫情,更不可认为幼童只知玩耍不谙世事。尘世所有孩童最天真又最敏感。孩子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亦能什么都知晓。生活的洪流,冲刷所有成人,也磨洗所有孩子。对于贫困,孩子所体味的悲哀,或比成人更深刻。每一点印象,都会影响孩子后来成长。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每一个人,终生都逃不脱幼年雕刻的或快乐或悲痛的影子。
1925年,胡兰成娶唐玉凤为妻。这之后,他做过教书先生,在邮局做过邮务生,还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抄写文书一年,因种种原因失了业,再寻职,无果。
游手好闲这碗饭,不是谁人都可吃的。于多数男子来说,最尴尬的莫过于无所事事,倘若竟又有一些不甘平凡的念想,更是觉得尴尬且无助了。譬如手中握有筷子又擎着杯子,偏偏吃不了酒菜,呆呆地看着周围人饕餮盛宴,落寞,茫然。
1928年,无事可做的胡兰成去了浙江一个叫斯颂德的同学家中,住了一年。真是一粒多情种,自己早已成家,迟迟未能立业,寄人檐下,竟还有许多情思和人家的女儿暧昧不清。斯家长辈觉得这后生委实不敢恭维,将他请出斯家。
1932年,胡兰成的妻子唐玉凤因病去世。人死了,自是要安葬。胡兰成家境贫寒,葬不起。四处借债无门,好不容易在干妈家借得60元钱,不知受了干妈多少奚落和嘲讽。妻子去世,本是一记重创,再受人冷言冷语、白眼鄙视,真是雪上加霜。许多年后,对于这段生活,胡兰成悲怆地说:“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经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要有多绝望,心才能“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也许是从那时起,胡兰成的人格、尊严、道德,这些价值观念换了心肠。他要从生活底层爬出,爬得高高的,高高在上。只要可以获利,只要可以看见他想要的光亮,他就不计较那路子是直是弯、是对是错。
1933年,在广西南宁、百色等地辗转教书的胡兰成,再婚,娶妻全慧文。
忽然觉得,那年月,男子娶妻真容易,娶了又娶,浑似女子们蒙好了红盖头排好了队,只等男子前来,掀起红盖头,吉时良辰,洞房花烛。譬如胡兰成,贫寒,功未成名未就,不过草根一枚,倘落在现世,算得上是无房无车无存款的三无人员,又曾有过婚娶,想要再婚谈何容易?
或许,即使在那年月人们亦是看重身世家底的,不过,胡兰成有的是赢取女子芳心的本钱,相貌不错,才学也有,又惯会甜言蜜语,所以情缘结得轻巧。看来,男人想有女人,草根出身无所谓,只要哄女人开心的本事够足,就有女人肯不顾一切以身相许。谁叫女人那么单纯呢!男人情话说得动听,喂饱了她们的耳朵,她们的心亦是满足了,男人千山万水行走,她们万水千山跟随。
1936年,胡兰成在《柳州日报》上发表文章,说:“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这话惹怒了地方当局,受到军法审判,监禁33天。后来,他曾自嘲说:“我对于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一样糊涂。”
的确够糊涂,不过,汪精卫却就看上了胡兰成的糊涂,1937年,汪精卫委任他为上海《中华日报》的主笔。这《中华日报》是汪精卫的舆论阵地,如此一掺和,胡兰成一生的命运换了走向。
其实,胡兰成投身汪伪政权,是很自觉的选择。在他看来,当时蒋介石和汪精卫只不过“一个是正册,一个是副册”,各自占了胜利的一半可能,故而相信胜败也无非“桃花开了荷花开,我们去了新人来,亦不是我们有何做得不对”。想得多简单。世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这个乡间跑出来的聪明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愿望太强烈了,他算定如若跟随蒋介石,要脱颖而出尚需漫长等待,他等不及;而跟随汪精卫南征北战,大展身手,倘若事成,俨然也可充一位“开国”元老。往更细了说,他其实急于谋得一份有“钱途”的事业,让他轻轻松松又风风光光地养活一家老小。恰恰汪精卫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人的命运,看似受了多个突然插进生活的人的引领或影响,于是浮浮沉沉。其实,引领或影响自己命运走向的,是自己的心。你有怎样的心肠,便会遇见和你有同样心肠的人,恰好那人又可提携你,命运就出现了转折。譬如胡兰成,若他不是那般急功近利,生活再艰难都不去行有违正道的投机事,怎会和汪精卫扯上关系?
上海沦陷后,胡兰成被调到香港任《南华日报》的主笔。《南华日报》亦为汪精卫派系的舆论阵地。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到了香港后,很大方地把胡兰成的月薪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另外还有不菲的机密费。
胡兰成有生以来何时曾这样阔绰过?他应是认为汪氏于他有知遇之恩吧。从此,他彻底投靠汪精卫。也是借着《南华日报》,他写了一系列社论,为汪精卫集团进行新闻宣传和舆论造势,自己也赢得声名鹊起。好名声,歹名声,在他看来并无大区别,他要的仅是名声,在时人眼中有一席举足轻重之地。
1940年3月,汪伪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胡兰成任宣传部政务次长,兼任《中华日报》总主笔,后又接手《国民新闻》,也算得是风光一时。
可惜,他究竟只是一个地道的文人,感性而没有坚固的思想,自以为举重若轻,实则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缺少精明。他爱做官的那种感觉,“我不抢官做,但我喜爱官人的贵气”,却并无做官的智慧。在汪精卫集团内部,他属于汪精卫的公馆派,和周佛海派不和,但在公馆派内部,他亦不属于重量级人物,兼之张扬的个性,也只敬服汪精卫一人而已。
不久,胡兰成因发表在《国民新闻》上的一篇社论,开罪了汪伪政权里的实力派周佛海,被免去宣传部政务次长一职。后来,虽又被调任为“全国经济委员会特派委员”,但也接近于免职。
也就是在几近赋闲的状态下,胡兰成和继任宣传部政务次长的郭秀峰去参加日本大使馆每周六的恳谈会,从此开始了和日本人的“亲密接触”。他结识了日本驻南京大使馆负责文化事务的书记官池田笃纪,亦为自己招来一次牢狱之灾。与池田相识之后,他写的一篇一万多字的政论文章,“无意中”被池田看到。池田翻译成日文,给当时的日本大使过目,最后又传到了汪精卫那里。“那是我有感于太平天国败亡时忠王李秀成的供状,我将来逃走,也要留这么一篇文字在世上,文中历叙和平运动事与愿违,结论日本帝国主义必败,而南京政府亦覆没,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维新,断然从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召开国民会议,如孙先生当年。”胡兰成后来这样解释自己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和想表达的意图。
因文招祸,胡兰成入狱了。逮捕令由汪精卫亲自下达。想当初一个化身伯乐,一个俨然千里马,这会儿,翻脸如翻书,成也汪精卫,毁也汪精卫。这是1943年12月7日。
再回头来说同年的10月,与张爱玲齐名的海派女作家代表人物苏青,寄了一本自己编辑的《天地》杂志给胡兰成。在这本杂志上,胡兰成看到了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才看一两节,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读书的胡兰成,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封锁》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连连赞好。
胡兰成迫不及待地去信问苏青,张爱玲是何人?
苏青回信,是女子。苏青自是知道胡兰成的底细、政治倾向以及风流之性。她是不想张爱玲和胡兰成扯上关系的吧。回答他一句“是女子”,给他一个硬钉子碰。这是1943年11月中下旬发生的事。
第二期的《天地》又有张爱玲的文章,胡兰成坐不住了:“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一个男人,他若觉得某女子千般万般好,自是要千般万般想法子去亲近。
张爱玲可以盛装登场了。
1920年9月30日,上海,张爱玲出生。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可谓家世显赫,贵族之后。这些都不是张爱玲喜欢炫耀的,倒是胡兰成,后来撰文多次提及张爱玲的贵族身份。
贪慕虚荣的人,最爱和达官显贵攀关系,但凡有一丝可拉扯的线,必要紧紧攥于手中,紧紧攀扯。动辄就炫耀他是某某某的亲戚,某某某的朋友,亲戚家产如何丰厚,朋友月薪如何不菲。他乐此不疲地对人炫耀,仿佛人家的家产丰厚、月薪不菲也有他一份,他能随之荣华富贵得道升天。偏偏忘了,人家的千好万好只是人家的,妄想从中分杯羹,没门儿。活要活得过瘾,但捧着人家的贵气招摇过市,傻里傻气地兴奋,不问问与自己何干,未免太过可笑又可怜。
对世态人情洞若观火的张爱玲,怎会不知祖上的荣耀仅属于祖上?她当有她自己的天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荣耀自己赚。
1943年1月,张爱玲的《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在英文月刊《二十世纪》发表,其以独到的视角、清丽的笔调颇受沪上读者好评。《二十世纪》稿酬优越,张爱玲乐于接受该刊约稿,相继又发表了《妻子、荡妇和孩童》《中国的家庭教育》《到底是上海人》等多篇文章。
同年5月,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备受周瘦鹃青睐。这甚是鼓舞了张爱玲的创作激情,她是一汪海洋,她驱使她的潮水轰然漫向人间,一篇篇小说灿然问世,倾城皆喜。
张爱玲的时代从此开启。
这一年,上海文坛几乎所有重要期刊每期都有张爱玲的作品。《紫罗兰》代表了鸳鸯蝴蝶派的趣味,《古今》承袭了周作人、林语堂的“闲适”格调,而《万象》坚持着新文学现实主义传统,《杂志》则走纯文艺的路线……文坛的方方面面,代表不同文学趣味的各个圈子,竟一致对张爱玲嘉许和推崇。在新文学史上,这种情况是极为少见的。
或可毫不夸张地说,1943年,是文坛上的张爱玲年。
此时的张爱玲声名赫赫,如日中天。
张爱玲是苏青的作者。苏青曾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则说,女作家中“踏实地把握住生活的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人”。两人如此惺惺相惜,自然会成为朋友。
胡兰成向苏青打探张爱玲的事,苏青怎会不和张爱玲说?那时的胡兰成,好歹也是有些名头的,张爱玲听了他的盛赞,又知他费心打探,她心中如何想?无从得知了。
倒是有一事颇为蹊跷,1943年胡兰成入狱后,张爱玲陪同苏青去周佛海家为胡说情。
苏青前去说情,因为胡兰成是她想要拉拢的作者,他们又同为浙江人。再则,苏青和周佛海的关系本非寻常,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是苏青的干娘,苏青的《天地》创刊时,杨淑慧送了两万元作为贺礼。苏青到周家为胡兰成说情,原属正常。
只是张爱玲,她生性孤傲,不大同外界往来,怎肯愿意陪着苏青为一个不曾谋面的男人说情?莫非她感激胡兰成对她的不吝赞誉?不太可能。张爱玲曾说:“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倘若谁劝告她,责难她的不对,她会感到很诧异。就是说,有人赞美,她认为理所当然,谁若说她不是,她会惊讶对方有眼不识慧珠。这样一个人,怎会因了几句赞词,就放下身段去奔走说情?
胡兰成后来回忆说:“她听闻我在南京下狱,竟也动了怜才之念,和苏青去过一次周家,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我。”动了怜才之念?胡先生的确足够自信,他认为张爱玲是爱惜他的才华。
依我说,张爱玲不肯却苏青的情面是其一,她对胡兰成动了怜才之念也姑且认为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了一个庞大的旋涡,将两个原本背道而驰的人逼向合拢,直到他们站在一起。也许有几分偶然,更有几分不可思议。谁的一生中不曾做几件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却又身不由己的事?那就是有一双手在摆弄了。世间许多情缘,岂不正是拜那双大手所赐!芸芸众生皆是棋子,听凭那双手捻棋落子。相逢的人会相逢,相爱的人会相爱。
这番说法,也许有人会笑太过唯心。其实世间许多事,唯心或唯物去看,都必不能尽兴。不妨来个五五开,这厢说不通的,去那厢琢磨一回。尤其陌生男女转山转水奇妙相遇,这情缘来得突然,由不得人不信冥冥中自有一双手精心撮合。
1944年1月24日,胡兰成被释出狱。同年2月,胡兰成从南京到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说,苏青见了他很高兴。苏青高兴,原因或许有二:一是经她说情,朋友终获平安;二是他一到上海就去看她,为他奔波到底是没白费心神,她当然喜悦。
二人一起上街吃饭,说笑叙旧。饭毕,回苏青寓所,胡兰成终于道出最想说的话,他要见张爱玲,请苏青告知地址。
“张爱玲不见人的。”苏青直言正告。
苏青没说瞎话。张爱玲向来不热衷与人交往,她觉得自己待人接物这一面有着“惊人的愚笨”,还有,“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方是“充满了生命的欢悦”。而她的读者,是她最不愿意见的。知道鸡蛋鲜美可口就够了,何必要见下蛋的鸡?
张爱玲想必曾嘱咐过苏青,莫对读者泄露她的住址。所以,胡兰成来索要地址,苏青迟疑了一会儿才写给他。又或许,对胡兰成颇为了解的苏青,不想这个风流浪子去招惹单纯干净的张爱玲。
可是,苏青到底为张爱玲和胡兰成牵了一根红线。若不是她的《天地》,胡兰成怎会那么快就发现张爱玲的好?若非她给地址,胡兰成哪能见得到深居简出的张爱玲?
要了地址,第二天,胡兰成便去造访张爱玲了。谁能知道一路上胡兰成在琢磨什么?他会不会暗自揣测,这文笔惊艳的女子是否人如其文一般惊艳?二月的上海街头,沿街的树都隐约透绿了吧,胡兰成莫非亦是春心荡漾?或许不会,他应也没料到此后会和这个叫张爱玲的女子,有一番不长不短但足够轰动世人的情感纠缠。他更没料到,张爱玲会真的给他吃闭门羹。
来到张爱玲住的地方,敲门,女仆应声询问是哪位,但不开门。胡兰成一番自我介绍,无用,张爱玲不见。他只好摸出纸笔,写了自己的拜访原因、名字和电话号码,从门洞里递进去。门内接过纸条,再没了声息。
据和张爱玲同时期的一个叫潘柳黛的女作家回忆,若和张爱玲约好什么时间见面,去得早了或晚了,张爱玲就不会见。约定好了的,都未必可见到,何况不速之客!
中国有句老话说,本事大的人脾气大。大本事,大脾气,实属寻常,人家有的是耍性情的底气。没本事,没脾气,也算有自知。最怕的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愚钝且不自知。
胡兰成有脾气没?有脾气又能怎样?张爱玲不想见就不见。
他一定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料,第二天,张爱玲突然来了电话,说要来他家看他。
姑娘家的心,海底针,又似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真够峰回路转的。想见之时,见不着,刚想按下不提,对方竟登门来访了。
这时的张爱玲和她姑姑张茂渊同住。熟悉张爱玲作品的人都知道,张茂渊清高智慧,连张爱玲在她面前都自感愚钝。张茂渊或许有劝过张爱玲,和汪精卫曾过从甚密的胡兰成,是有些背景的,此番蓦地叩门来访,不知有何心思,不见不妥。为人处世,不必趋炎附势,却也不必冷了脸子待人家,若因此招致麻烦,不值得。张爱玲未必不认为有道理。所以,她才致电说要回访的吧。
两个人一见面,各自有些呆了。
胡兰成俊朗儒雅,这一点,今人去看胡兰成的旧照片就可明白,他眉目确实耐看。张爱玲那一年不过24岁,虽写过不少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但她真的不曾恋爱过。乍一见了这个儒雅的男人,自是呆住了。
胡兰成呢?这个自以为很懂得什么叫“惊艳”的多情男子,遇到张爱玲,觉得跟自己所想的完全不符,“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他甚至觉得张爱玲“人太大”、“顶天立地”,坐在他的客厅里,连客厅都变得不合适了。
没错,这就是气场。
气场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谜一样的东西,它是每个人身上的无形的精神符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那是独一无二的精神名片。有些人以为,吆三喝四,搞些锣鼓喧天的场面,就是有气场。错,那只是造出来的气势,譬如吹饱了气的气球,看似庞大,随便针尖麦芒什么的一戳,也就破了。一个气场强大的人,不需多么壮大的出场气势,不需卖弄自己来引起注意,甚至不需要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张爱玲初见胡兰成那天,原本极讲究衣着的她,穿得并不妥帖,胡兰成觉得她的“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但她气场强大,胡兰成坐不稳了。他不停地说话,“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当时文坛的流行作品,又评说张爱玲的文章好在哪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己的存在。
胡兰成滔滔不绝地讲,张爱玲只管笑着听,一坐五个小时。他真有几把刷子,倘若言语无趣,张爱玲怎会忍受他絮叨那么久!
那一天,张爱玲坐在胡兰成的客厅里,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子,她心里想什么?有没有那么一些瞬间,涌上心头的,满满的都是炽热的快乐?快乐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仿佛春草萌芽,又宛似清风拂动花骨朵?沉睡的爱情醒来,伸伸懒腰,是不是也是这种声音?
人说,言多必失。胡兰成不停地说,应也会有不太妥当之处吧。但,正是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破绽,才显得更为真实吧。一个真实的男人,正坐在一个真实的姑娘面前,他说,她听,窗外风悠缓地踱来踱去,这样的下午,静好,安稳。
天很快就黑了。张爱玲起身告别,胡兰成出门送她。两个人并肩走。他突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明摆着的,这是调情。
胡兰成后来回忆说,“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这个男人,他端的是情场翻滚多年成了精,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该怎样说一些暧昧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拉近距离。
“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许红了脸低了头。胡兰成说,这感觉“真的非常好”。
他怎会不觉得好?他当然觉得好。
趁热打铁,第二天,胡兰成又去了张爱玲家。
这一次,张爱玲没将他拒之门外。
这一次,他坐在她的客厅里。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但她房间里竟是华贵到使他不安。出身寒微的人往往如此,一遇华贵气象,就不自觉地露怯。
通常,一个人越缺少什么他就越要趋附什么,浑似溺水之人,见了船只,拼尽力气也要爬上去,再不肯下来。
这一天的张爱玲,穿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胡兰成欢喜吗?他本意只为和才女谈谈文学,不料,误打误撞,却遇着一个才貌双全的,又系名门之后,“欢喜”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吧。
可是,前一天,为何向来极讲究衣着的张爱玲却要穿得一副“幼稚可怜相”,使得他以为“她生活贫寒”,又“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使他不当她是个名扬四海的大作家?莫非张爱玲只为试探?看看那人是否以貌取人,若是,一拍两散,从此再不见,各无损失。若那人不是,再动用本色和他往来亦不为迟。只是张爱玲忘了,她强大明艳的气场,并非粗衣布衫可遮挡得了的。
这一天,胡兰成在张爱玲的房里一坐坐了很久。他一会儿谈文学理论,一会儿说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女儿的婚姻是有名的佳话,更不忘讲述他自己的生平经历。
上了情场,年轻男子和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哪个更容易博取姑娘芳心?
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比不得年轻男子,那么多的青春可供挥霍,还可以拼了命地玩浪漫。但年轻男子也比不得上了些年纪有点阅历的男人,有那么多的沧桑经历,随便扯出一桩湿漉漉、沉甸甸的故事,用了云淡风轻的姿态娓娓道来,姑娘听得心酸,天生的母性情怀汹涌而出,忍不住要怜惜,讲的人还在微笑,她竟落了泪。落泪正好,泪水越多心越柔软,一柔软一感动,爱意如绿草滋生,茫茫草原辽阔。
女人就这点最可贵,她认为她是慈悲的圣母,可以于水火之中挽救落魄浪子,将他带上岸,从此春暖花开,过上明媚生活。然而,女人最可贵之处,往往亦是女人的软肋,情场老手轻易就能擒住,女人再也动弹不得。
胡兰成怎会不知道,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兴许因为太过肉麻,就像糖吃多了,腻了,落得适得其反。不如装着很随意地说说沧桑往事,动情处搭配几声轻轻叹息,任是再冷漠的女子都不会无动于衷,即使不落泪却也早是柔肠百转。
果然,张爱玲忍不住道出,她曾和苏青一起前往周佛海家,希望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胡兰成听得诧异,他认为诧异比感激更好。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竟费心要搭救他,他又诧异又感动。
这天回到家,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给张爱玲写了第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像五四时代的新诗,幼稚,可笑,又直率无比,使得他后来每每想起就要觉得难为情。张爱玲回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欢喜。
从此,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她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胡兰成深懂女人心,他说:“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所以,纵使张爱玲送来字条,要他莫再去找她,他偏收到字条的当日仍又去看她。她见了他,无限欢喜。
初恋的女孩儿哪个不是这般,爱也烦恼,不爱也烦恼,但得对面而坐、执手相看,又欢欣不已了。
有一天,胡兰成不经意地说起,喜欢张爱玲刊登在《天地》上的一张相片。张爱玲取出送他,相片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低到尘埃里,又还能在尘埃里欢喜地开出花,这是张爱玲吗?是她,这是恋爱中的张爱玲。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是肯放低自己的,不计较自己是否完整,很在乎自己是否付出很多。
至此,张爱玲彻底做了胡兰成的爱情俘虏。
有生以来,她纯洁的情愫开出第一朵花,为他。她认为自他那儿,得到了理解和信任,更得到了宠爱。是啊,他喜欢她的文字,竟又为着这喜欢来见她,又说了那么多知情着意的话。那张照片刊登在杂志上,或许许多人看过也就忘了,他没有,还问她要。她认为这就是爱了。这爱,是她一直都渴望得到的。幼年父母失和,终致离婚,她的童年以及少年都不甚快乐,生命于她,不过就是一袭貌似华丽的袍,上面爬满虱子。现在,他出现了,她认为他可为她捕捉虱子,怎能忍着不爱?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相片给了胡兰成,他只是安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当然有可能,那张相片,他只是随口谈及,她却当了真。
人生许许多多事,难得当真,亦最怕当真。
胡兰成一生做得最轰轰烈烈又最无聊的事,是他拿着拈花惹草的一颗心,去招惹爱便深爱的张爱玲。
要知道,彼时,他家中有妻全慧文,还有一个叫应英娣的歌女。全慧文为他生儿育女,现在,他嫌弃她有“神经病”。嫁给他时,她好端端的,怎么现在有了神经病?其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说,全慧文的神经病是在香港得上的。胡兰成一度在香港工作,每每出门,总有邻家妖冶妇人过来招呼,一边问好一边贴在胡兰成身上,全慧文从窗口看见了,心里很不舒服。去质问胡兰成,他说香港女人都这样。几次吵闹后,胡兰成索性跟别人说全慧文有神经病,不许自己出门。
纵使全慧文真有病,他也不应嫌弃。所谓夫妻,夫和妻,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都应相亲相爱。只可同甘,不可共苦,算什么夫妻?
不怕男人多情,怕的是男人多情之后又无情。招惹她,又轻易辜负她,此等男人要人如何不轻看?
胡青芸回忆说,胡兰成回上海后,恋上了歌女应英娣,寻了家旅馆做露水鸳鸯。胡青芸找上门去,问他,你在这个地方,家里不管了?
胡兰成说,哪能啊。
胡青芸退一步说,你准备怎么办?
他倒也坦承,他和应英娣已经成家了。
你成家了?胡青芸吃了一惊,成家了还住旅馆,旅馆花费多贵,家里还要开销呢。
胡兰成辩解,在屋里写字写不好,神经病要吵的。
“神经病”就是全慧文。
没办法,胡青芸要胡兰成离开旅馆,带应英娣回去一起住,好节省点钱。
胡青芸怎就能管得了她的六叔胡兰成?先看这句话,胡兰成带应英娣回家,胡青芸说:“带回去就说是我说的。”真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看得出,在胡家,全慧文早已不当家,做主的是胡青芸。
胡青芸早年与她的六叔胡兰成相依为命,后来胡兰成出门闯世界,她就在家帮他照顾他的孩子。胡兰成到上海后,把胡青芸从乡下接到上海,操持家事。多年后,胡兰成逃离大陆流亡天涯,他的孩子仍是侄女胡青芸抚养,那年头,一个弱女子拖着几个孩子,不可谓不辛苦。若无胡青芸,胡兰成哪来的清闲风流浪荡?不过,胡青芸倒也无怨言,她是为了她六叔。
闲话暂莫多说。只谈胡兰成招惹张爱玲。
有人说,张爱玲爱上大她14岁的胡兰成,因她有着很深的恋父情结。
张爱玲小的时候,母亲离家出走。每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堪的男人。张父吸毒、嫖妓,又颓废堕落,不理财,不养家,少担当。母亲离开,张爱玲不想念,多的是怨恨,她认为母亲抛弃了她。
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张爱玲,父亲成为她爱的所有寄托,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大支柱。后来,继母来了,一切发生了变化。继母不爱她,她认为父亲随着继母亦是不爱她的了。有一次,她和继母争吵,父亲为此还狠狠地打了她。
父亲越是不好,她越怀念父亲先前的好。所有曾拥有又突然失去的,不会招人怨恨,只会愈发显得美好珍贵。她渴望能一直都受父亲宠爱,得不到,自然会是心中的一个结。
但是,翻看张爱玲的作品,很容易就发现,她笔下的父亲形象,大多都是身为家长却毫无家长的尊严和责任感,终生持着荒唐、淫靡的生活态度,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生孩子。这是她对父亲的指责了,或者说是审视。有句话说,爱之深,责之切。所有的审视或指责,其实都不过是她希望有一个理想中的完美父亲。
在张爱玲笔下,还有一种男人,那就是情场浪子。他们善于和女性打交道,而且颇有情趣,唯独缺少责任感和廉耻心。他们了解女人,却又不肯放弃放荡不羁的生活去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他们崇尚漂泊,不喜欢落地生根。他们的处世哲学是彼此心甘情愿付出,而游戏之后又各自生活。他们最爱对女人说:“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不能答应你结婚,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是张爱玲对男人的认识。或许她认为,普天下男子,都这般样子。所以,当她遇见胡兰成,也就自然不为他的风流浪荡而惊讶。
胡兰成年长,又有情趣,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女人最爱听。女人需要父爱,他给父爱;需要兄长,他就做出兄长的样子;当然,做情郎他更拿手,耳鬓厮磨,挑逗撩拨,他能轻易就使女人心花怒放。
比如1944年6月,那时他正和张爱玲热恋。他清楚张爱玲最喜人家说她好,哪怕说得不对她也高兴,他就挥笔写下一篇长文《评张爱玲》来讨张爱玲欢心。
这篇评论,满纸华丽的赞美之词,极尽所能地拍马屁,但是拍得很精彩,简直可以当情书读了。不得不承认,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本事,就像人人都知道打蛇打七寸,却并非每个人一出手就能正中七寸要害。胡兰成有这本事。
世人多爱斥责花心男人,其实许多男人都生着一颗花花公子的心。未做成花花公子的,并非是他对男女之事多有操守,兴许只是因为他有一堆花花肠子但不能猜到女人心思,索性不自找难堪,退下阵来,做个人人赞誉的老实男。
张爱玲读了胡兰成的《评张爱玲》,即使心底觉得他矫情得要命,想必也还是喜欢的。他点评到位之处,她认为是他懂她;说得失了分寸的,没关系,爱令智昏,难免失言。翻来覆去,左右前后,胡兰成是恰到好处地点中了她的欢喜穴。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又儒雅又轻浮,又沧桑又浪漫,又多情又薄情,又诚实又世故,遇见他,爱上他,张爱玲逃无可逃。
那么,好吧,除了热恋,别无他途。
胡兰成和张爱玲你侬我侬,情多如火,这火都快烧红了整个天。不是张爱玲不愿意包住火,是胡兰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得到一个品位高、出身好的女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更兼学贯中西,才华横溢,通身上下时髦得紧。他终于觉得他也是个上流人物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困居浙江乡间连老婆都葬不起的穷汉子了,若他不上流,高高在上的张爱玲怎会看得上他?
他要把他的快乐张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他说: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起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显赫,母亲曾西洋留学,她小时候就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让他也羡慕。
没辙,清贫多年乍得富贵的人往往这样,好不容易以为自己从底层爬了上来,怎会舍得不大声吆喝,要所有人得见他的风光?
火都烧成这样了,应英娣怎会不知不觉?她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她是个厉害角色。一个歌女,闯荡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当然会翻滚成厉害角色。她的男人胡兰成在外胡来,要她去学全慧文隐忍不发,她做不到。应英娣跑到张爱玲的住处大闹了一通,“醋海风波,满城风雨”。后来,应英娣主动提出离婚,不,称不上离婚,因为她和胡兰成并未结婚,只能说从此他们再也不同居过炊烟生活了。胡兰成给了应英娣一笔钱,不能不给,否则应英娣不会放过他。
这场大闹,无论是胡兰成还是张爱玲,都避而不谈。忘记了吗?人们多是乐意涂改记忆,就像修剪花木,剪下斜逸的旁枝,抹去有碍观瞻的,使往事更流畅圆润,更美好欢喜。
没了应英娣,胡兰成抓张爱玲抓得更紧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最要紧的是,跑了鱼,万万不可再弄丢了熊掌。他向张爱玲求婚。不过,许多年后回忆往事时他却说:“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说得多委屈。听这话,应英娣不弃他而去,他断然不会娶张爱玲。他还是最迷恋来亦来去亦去,只调情不结婚的快感。用了他的话说,就是与其有根,不如图一个漫天飞舞。
二人结婚应是在1944年的八九月间。
胡兰成有提到,这年七月间,“日本宇恒君来上海”,他对这个“宇恒君”说起张爱玲。怎么说?多半是炫耀。宇恒君一听他们关系如此亲密,就想请他牵线,见见大名鼎鼎的张爱玲。胡兰成尴尬了,他说这不太可能,要见面他须得先征求张爱玲的意见。之前有个叫熊剑东的几次说要宴请张爱玲,张爱玲并没给胡兰成面子,拒绝了。
胡兰成的那些朋友,张爱玲只去见了日本驻南京大使馆负责文化事务的书记官池田笃纪,胡兰成在一旁陪着,“如承大事”。试想,若是此时胡、张二人已婚,依着胡兰成的大男子脾性,张爱玲愿不愿见人他都要自拿主张的。要知道,婚后,即使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好不容易见张爱玲一面,他劈头盖脸就絮絮叨叨地指责张爱玲日常待人接物的种种不妥。
大多数男人婚前和婚后全然两副嘴脸。婚前,男人一天到晚围着女人转,百般讨好,说不尽的情话,献不完的殷勤,女人若说要天上星,男人恨不得连月亮也一同摘下来。不得不说,恋爱中的女人个个都是女王,大可随意对男人发号施令,甘愿做仆的男人毫无半点违抗之心。婚后就不一样了,男人是翻身奴隶把歌唱,要多威武有多威武,先前的女王从云端重重跌下,面目全非,还不得不赔着笑脸对男人嘘寒问暖唯恐不周。
这婚姻来得简单而潦草。两人写了一纸婚书,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这是张爱玲写的。看,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多郑重,还透着遮不住的欢喜。由此也可猜测,胡兰成所说“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为假话。哪个女人恋爱了却不想结婚呢?即使真不想结婚,也无非两种情况:男人不愿娶,或女人觉得男人不值得嫁。
张爱玲会认为胡兰成不值得嫁吗?她这样的女子,不屑于游戏感情,她向来简单直接,要么看都不看,要么深深爱。胡兰成说她不曾想到结婚,或许只因孤傲的张爱玲看穿了胡兰成贪图“漫天飞舞”的逍遥,他不说娶,她也就任性地不谈嫁。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胡兰成承诺张爱玲的。承诺可靠吗?世间承诺多似炎炎夏日的无根风,风来的时候惬意无比,但吹过了就吹过了,再去寻,毫无踪影,只剩下人在炎日里炙烤得拼命喘息。
证婚人是张爱玲的闺蜜炎樱。
没有锣鼓喧天、欢天喜地的结婚仪式。胡兰成说,他只是“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所以“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说得倒是情深意重,似乎全心为张爱玲着想。他莫非真的不知,一对男女有了婚书,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方动荡,另一方怎会不受连累?倘想不致连累,不如只谈情不结婚,或者情都不谈,因为爱她所以远离她,不因自己走了错路付出代价而连同爱人亦变而为不幸。既然婚书都写了,为何不同时给场隆重的婚礼?分明无心,还为自己百般开脱。
成婚那天,据说除了炎樱,胡青芸是唯一的宾客。不过,胡兰成并不曾邀请他的侄女。胡青芸回忆说,那天清晨她的六叔胡兰成出门时表现反常,穿着新衣在镜子面前左转右转,照了又照。胡青芸觉得好奇,便一路悄然跟踪,跟到了张爱玲家。去后方知,她六叔又要结婚了。
结婚之后,胡兰成说:“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胡兰成端的会说话,不动声色已把自己贴了金身。
虽结了婚,仍像是没有结婚。胡兰成在南京任职,张爱玲身居上海,是以胡兰成一会儿人在南京,一会儿落脚上海。这样的日子,胡兰成如此描述:“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
如此欢度岁月,也算得是静好安稳的吧。胡兰成更落得逍遥,兴致来了,往上海和佳人耳鬓厮磨,然后,他一撩长袍起身返回南京。好不快活!
冥冥中有双大手,能将一对原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的男女,凑到一起,欢喜热恋,又成夫妻。这双手只负责撮合情缘,并不管有缘之人如何相处,随便他们磨合生活。
生活的智慧说白了只是如何同人相处的智慧。两个人在一起,远看诸般皆好,磨合一番后,未必没有腹诽或埋怨,毕竟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禀性。
胡兰成说:“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
看,他抱怨张爱玲“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甭管怀了多深的柔情蜜意去说,但“心狠手辣”这词岂是能随便用的?况且,这词条是贴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张爱玲怎会不自私?她虽出身名门,但生活的确很不快乐。母亲远走,父亲是唯一的精神支柱,偏偏父亲又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她和继母处不来,彼此不睦到竟可相互厮打。如此这般,她若想活得更好一些,必得凡事为自己多加思虑,方可不受更多磨难。要她如何不自私?哪里是自私,只是惯于自爱自怜罢了。若说自私,普天之下谁不自私?有些人竟可自私到为着自家利益行尽伤害他人之事,比起那些人,张爱玲是好的,她不受人恩惠亦不施人恩惠,只是关上房门过自己的日子。
张爱玲的好,胡兰成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这样一个女子,他怎么可以轻易就送出“临事心狠手辣”六字?
胡兰成一会儿南京,一会儿上海,如此多离别,他应是对张爱玲有怨言了,说张爱玲情浅心硬不知离愁。要不然,张爱玲怎会给他写信:“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
这个男人真够多愁善感,并且黏人,他需要人时刻对他说“你别走,没你在我不习惯”,“我很想你,你怎么还不回来”诸如此类的话给他听。
不过,这倒也可见甜言蜜语并非只有女人热爱,男人同样迷恋。女人喜欢男人时时表明爱的存在,男人也喜欢。所以,婚恋生活中女人不妨也做个甜嘴儿,爱,就说出来。多说一些“我想你”、“我爱你”的话,要男人意识到,他是重要的,不可或缺,没有他,女人就活不下去。这算不得虚情讨好,只是经营感情的一种智慧。
张爱玲学不来迎合取悦。她的不迎合不取悦,还有另一些,胡兰成很是不满:“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欢学校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恋,她亦不怀恋。在我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
可叹张爱玲写爱情小说是能手,没几人可比得上,但真刀实枪地谈情说爱她是生手。她不知道,女人若是和自己的男人唱反调,男人会很不高兴。男人嘛,说大度也大度,说小气那是真小气,逢着逆耳的话,不想听,若说逆耳话语的是他的女人,他更感到自尊心大伤。若爱某个男人,女人请一定要学着附和,男人夸什么女人跟着送赞美,男人谈篮球女人也聊上几句关于《灌篮高手》的事。至少,女人不能在男人认为应当的事上和男人大唱反调。
其实,张爱玲不是没有学着附和胡兰成。“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
是的,张爱玲的附和很独特,纵使胡兰成是错的,她倒也不计较,只是听着,听听而已,他说他的,她做她的。果然很有主张的一个女子。女子有主张,是好事,不容易吃亏。可惜她遇上的是胡兰成。这么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对着一个那么有主见的女人,真是针锋相对,胡兰成一定很有挫败感。
婚姻是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或可说是“心中有佛,所见皆佛”的学问。无论男人或女人,都要有一颗欢喜心。若揣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心,爱人必浑身缺点,看哪儿都不顺眼。怎么可以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爱人呢?夫妻过日子,炊烟生活,是要合二为一,拧成一股绳,共谋幸福。真的合二为一不可能,到底是两个人,各有各的思想。这就得彼此欢喜包容,万万不能试图抹掉另一方的个性,建个一言堂。
胡兰成真不大度,即使后来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关于张爱玲的文章,看似在忆往事不胜美好,其实不过是炫耀自己有魅力占得一个绝代才女,又弯弯绕绕地尽说人家的不是。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包容,女人跟着他也真够委屈。
也幸亏胡兰成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将他和张爱玲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一片一片捡起来,不厌其详地记录下来,不然后人怎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张爱玲又是怎样的人!
胡兰成说:“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既然平视王侯了,为何又要生出太多的感激?莫非对王侯心有怯畏,怕一个不慎招来莫须有罪名?张爱玲勇敢,随他是谁,她皆坦然从容、袖手旁观,用了慧眼将对方看个透彻。这个世界,万事万物,她从来都是静静地望着,口中不置一词。她只求自身干净。
他人若是看她诸般不顺眼,没关系,她不需要谁看她顺眼。这一点,胡兰成识得很清:“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
好一句“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没办法不说,胡兰成深知张爱玲,他到底不全辜负张爱玲送他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里,说到底还是欢悦多一些,那些彼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不过是华丽袍子上的虱子,难免。张爱玲再怎么冷漠,仍不过是一个女子,热爱中的女子会有的心思她亦是有,亦是可爱。
她会偷看书房独坐的胡兰成,当她偷偷望他,她心中满满的应都是喜悦,那些瞬间,她是尝到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滋味吧。
她也会和他相对而坐,只管看着他,喜不自胜,用手指着他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窝儿我喜欢。”喜欢极了,她唤他:“兰成。”
多可爱。多恩爱。多沉醉。
在静安寺庙会买了一双绣花鞋子,鞋头连鞋帮绣有龙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他爱看她穿这双鞋子,每次他从南京回来,在房间里她总穿这双鞋。是的,只在房间里,只穿给他一人看。
他要她找句话形容他们的缠绵,她亦会调皮地说:“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这句话,若非胡兰成惯于炫耀,谁能料到冷艳的张爱玲竟也可说出这温柔的情话来。
她的书销路多稿费高,自是不用靠他养,但他给她一点钱,她就拿着去做了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是啊,她再好强,在她的男人面前,亦是温香软玉,要疼爱,要呵护。
有次去戏院看戏,回来时下起了大雨,他们就叫了一辆黄包车。放下雨篷,她就坐在了他腿上。所有女子会撒的娇,她亦会。虽然她生得高大,又穿着雨衣,但她就是要撒娇。他觉得诸般不宜,却也承认,那“真是难忘的实感”。
一天傍晚,他们在阳台上眺望上海。他行走了那么长时间的歪路,或许已是自知到了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他担心时局可能要变,来日大难,在劫难逃,两人恐怕真的要“大难来时各自飞”了。她很震动,心疼地说:“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为之事负责,纵使他人有心想包着掖着藏着,亦是无用。
他又说:“如果那一天来临,我必能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也必定找得见。”
她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她是爱他的,深深爱。自嫁给他,因为他的腌臜身份,社会上便生出各种流言。她不管。她不是一个关心政治的人,她只关心自己,还有她爱的人,她的爱情。是啊,她爱的是他这个人,至于他的政治立场,她不管。
女人,不爱则已,爱了,则如俗语所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鸡走什么道,狗行什么道,随便吧,眼里心里有那鸡有那狗,就够了。
胡兰成之于女人,如同贾宝玉之于女人一样。一样懂得,一样爱惜,一样会成为女人命中的魔星。
胡兰成不认为自己是贾宝玉,给张爱玲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我本自视聪明,恃才傲物惯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像一头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贾宝玉所说的污泥。”这是应英娣离开他后,他写给张爱玲的求婚信。
说来也巧,张爱玲为他情愿低到尘埃里,他说在张爱玲面前他是“一堆贾宝玉所说的污泥”。
其实,对着张爱玲,胡兰成一直都是自卑的,各自的身世撇下不说,只说才识。“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他又说,“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当然,胡兰成断不肯承认自己自卑,他说张爱玲偏爱他这种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的刺激。
男人多半都会竭力往自己脸上贴金。譬如,有的男人明明就是不怎么样,硬要直着脖子,大言不惭,夸口自己何等勇猛,说多少多少女人为他意乱情迷。
擅长夸口也罢,真的自卑也好,见多了女强男弱的家庭,男人处处落于女人下风,这厢丢了自尊,便去那厢找一个弱于自己的女人,以证明自己的强悍。
胡兰成需要这样的证明吗?或许需要,或者不。从他的文字中来看,在张爱玲面前,他是乐于自我贬抑的。可能,这对他来说,是另一种说不出的快感:看,是这样卑微浅陋的我,得到如此高高在上的你。你万般聪慧又能怎样?人们万般崇仰你又怎样?你不还是为我甘愿低到尘埃里!反差越大,他的快感越强烈。
倘若的确如此,那么,只能说,在和张爱玲结婚后,胡兰成又去招惹别的女人,是他风流心性使然。他就是一只爱偷腥的猫,只要有鱼可叼,逮着机会就大吃大嚼。
1945年春天,胡兰成去汉阳发表演讲,生了一场病,病得很春意盎然,因为在汉阳医院他认识了一个叫周训德的小护士。
周训德当时只有17岁,胡兰成39岁,年龄在他们那儿当真不是问题,更何况小护士涉世不深,胡兰成又是情场老手,说好就好上了。难得的是,胡兰成竟然还能分开心神琢磨“对爱玲是否不应该”。琢磨也是白琢磨,如同嚷着要减肥的人,明知减肥需要节食,见了美食仍忍不住任情饕餮,满足口腹之欲后,开始懊悔不已,发誓再不放纵。可是,再见到美味,先前的反省全然忘却了。
胡兰成待女人有个优点,诚实。和每个女人纠缠时,他都会明白告诉人家他真实的情感生活。胡兰成有对周训德提起张爱玲,他问她,你可妒忌?问得颇是有趣。周训德对答得也颇耐人寻思:“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这姑娘的嘴够刁。可是,听在胡兰成耳里,他忍不住赞叹了:“她说的只是这样平正,而且谦逊。”
真要命,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姑娘,让人不禁慨然长叹:端的是什么人遇见什么人。
同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在张爱玲那儿住了一个多月。胡兰成诚实地将他和小护士周训德的事说给了张爱玲。有时候,诚实甚招人恨。张爱玲是个奇人,她不恨。胡兰成曾写道:“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张爱玲糊涂吗?哪个妻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一心只爱自己?只是,张爱玲太过清醒,她知道,自古以来,“忠贞”只刻在女人心底,男人从来不用忠贞。她的父亲不就是浪荡多情一生吗!她只认为,天下男子尽如她父亲那般,胡兰成即是明证。逢着这么一人,有什么办法?若是他真爱了别人,那就像树上长了一个枝干,还能把它给砍掉吗?先前张爱玲就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所以,对于周训德,张爱玲不吃醋亦不打探,浑似没事人一样。
这份清醒,真真是令观者不知所措,对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为她哀也不是怒也不是。还可怎样?只得说,她有怎样的性格,亦决定了她有怎样的命运。胡兰成负她,只因她先负了自己,怪不得他人。
却也又想,假若张爱玲是个世俗女子,丈夫到处留情,她披头散发大闹一场,结果如何?胡兰成兴许要怯了,甚有可能。偏偏张爱玲做不来母老虎,不闻不问,公老虎落得逍遥。胡兰成曾沾沾自喜地说:“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
或许,可退一步想,张爱玲只是不屑吧,她不屑谁和她比,更不屑和谁争,和谁争她都觉得失了自家体面。
体面,是要的,只是有时,倘想求得一世体面,不妨豁出去先舍了一时体面。就像身上隐秘处生了一个疮,难道仅为要个体面就遮着藏着不给医生看?不,要勇敢地解开衣裳,让医生诊断,下点狠力,忍着痛,去了疮。健康了,此后自是不必再解衣衫,要多体面有多体面。
同年5月,胡兰成重返武汉。在武汉,他自然和周训德住在一起。不知是有结婚的瘾,还是想用婚姻形式将每一个他招惹的女人都结结实实地拴在他的后花园里,他和周训德谈起结婚之事。结婚要行结婚仪式啊,胡兰成又想:“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时局变动,不可牵累小周。”他想告诉世人什么?要人人知道他是一个懂规矩重礼仪的人?
或许什么都不是,唯一“顾虑时局变动”,他内心惴惴然惶惶然。
这年的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从所有战场退出,缩回他们的岛国。胡兰成真切地感觉到大祸临头了,他又不想坐以待毙。
胡兰成开始了逃亡之路。
周训德怎么办?胡兰成自身已是难保,哪还能顾得上她!
胡兰成9月初先是逃往南京,几经周折又到了上海。9月下旬,他偷偷地溜进张爱玲处住了一宿。这一夜,两个人会谈些什么?想必当是无语话凄凉。真个应了他们先前曾谈过的一句乐府诗:来日大难,口燥舌干。
张爱玲有后悔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吗?胡兰成会不会为他行错了路而忏悔?
人生就是一个抉择紧连着另一个抉择,每一次抉择都为后来的路埋下喜或悲的种子。若不想吃苦果,抉择时良知为第一位,不能为自私自利之心而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男女爱情是例外,爱了就爱了,容不得多想。君子爱上恶妇,淑女爱上浑蛋,爱来的瞬间,人的头脑容易发昏,辨不清黑白。当苦果酿成,君子莫悲,淑女莫怨,一切尽是自家的选择,谁叫你识人走了眼呢?受了吧。倘有再度选择爱的时候,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再莫犯傻。
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会坚强?怕的是,伤痕累累了,生活还是一笔糊涂账,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如此这般,受苦活该。
1945年9月底,胡兰成逃往浙江诸暨。诸暨有他的老同学斯颂德。多年之前,他闲居在斯家,曾和斯颂德的妹妹眉来眼去,招人厌。现今,无路可走的他,又去了斯家。
他虽做过不光彩的事,但他后来一直和斯家有往来,还曾于斯家贫难时出钱资助。如今他落难而来,斯家收留了他。
12月初,清查汉奸的风声越来越紧,诸暨也待不下去了。一番商计,斯家决定送胡兰成去温州,去范秀美的娘家避难,在乡下或许要安全一些。就由范秀美相送。
范秀美是谁?她是胡兰成的同学斯颂德的庶娘,也就是斯颂德父亲的姨太太。
这一送,送出了一桩事来。
斯家老爷早就去世,范秀美寡居多年,亦是怨女久旷吧,又碰上胡兰成浪子多情,两个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还没到温州,胡、范二人就行了夫妻之实。胡兰成是这样说的:“十二月八日到了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妻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
“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一感激就以身相许,这理由倘能站得住脚,天下男女岂不大乱!
斯颂德有胡兰成这同学,也真叫可怜。先前胡兰成和他的妹妹纠缠不清,如今又和他父亲的姨太太范秀美好上了。这成什么话?
到了这里,对胡兰成这个浪荡子,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他是多情吗?哪里是多情,分明滥情。凡和他多接触一些时日的女子,他总要将人家哄上他的床。并且,每个和他有关系的女子,他都要给予夫妻的名义。他真的好在意夫妻关系呀。难道在他看来,男女之间建立夫妻关系,如同国家与国家之间建立外交关系一样,多多益善?可是,那些女子又是怎么了呢?胡兰成莫非是一剂迷药,谁走近他谁就意乱情迷?
听听胡兰成自己怎么说。胡兰成对女人向来是诚实的,对着范秀美他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他的情史。唐玉凤、全慧文、应英娣且不必说了,太过遥远,没法比较,最近的则是张爱玲和周训德。谁料范秀美对张、周二人一点都不妒忌,更不生恨。胡兰成得意了:“但她不妒忌爱玲与小周,这原是她对人事的现实明达知礼,而亦是她的糊涂可笑。”
“糊涂可笑”,说得好极了。原来,胡兰成并非生来就是蛊惑女人的迷药,只是他恰巧遇见的都是糊涂女人。
唐玉凤早逝,不提;应英娣是个泼辣角色,不犯糊涂,亦不提;全慧文糊涂,糊涂得到最后成了胡兰成口中的“神经病”;张爱玲糊涂,是因她生性清冷又清高,凡事不屑争,以为不争就能求得静好安稳;周训德糊涂,因她年少,初涉情事,怎会是浪荡子胡兰成的对手?范秀美呢?她的糊涂直让人觉得愚了。胡兰成说:“她听我说爱玲与小周的好处,只觉如春风亭园,一株牡丹花开数朵,而不重复或相犯。”或许她认为,自己也种在胡兰成的后花园里,和其他人儿争芳斗艳是一件光荣事。
可悲的范秀美,胡兰成哪里是爱她呢?他是这样说的:“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妻,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
“利用”,胡兰成到底诚实,或者说,最懂胡兰成的人只有胡兰成。女人,于他来说,不过就是“利用”。他利用唐玉凤成了有妇之夫,唐玉凤去世,他又利用全慧文填补空房为他生儿育女,到了他觉得全慧文有“神经病”时,应英娣出现了。应英娣的作用就是,除了“神经病”,他还有正常的并且会唱歌的女人,满足他的风流快活。张爱玲呢?胡兰成搭上她,很可能只是为了炫耀她的贵族血统,且借助她的才气名声将自己提升一个层次。周训德,这个小护士是他在外地苦闷中的一个安慰。范秀美更直接了,她是他逃亡中的一个庇护所,仅此而已。
说个来去,最可怜的仍是张爱玲,可叹她一世才情,遇到胡兰成这样一个轻浮的人,先是输给了年仅17岁的青涩少女周训德,后又输给了半老寡妇范秀美。
在温州,逃亡的胡兰成的确如先前和张爱玲说的那样,改名换姓。他姓张,自称是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的后裔,不过,他不叫“张牵”也不叫“张招”,他叫张嘉仪。“嘉仪”是范秀美为自己的一个女友的孩子取的名字,胡兰成拿来用了。
胡兰成对外声称他和范秀美是夫妻,许是良心发现,他问范秀美:“我今这样,好像是对不住斯家。”范秀美安慰他:“你并不是斯家子侄,所以不算犯上。何况我这个人是我自己的,且他们的心里是明亮的。”这么一安抚,胡兰成又不忐忑了。
突然,胡兰成听说,身在武汉的周训德,因受他牵连,已被以涉嫌汉奸罪逮捕。他痛苦难以自抑,想去投案自首,以救出狱中的他亲爱的小护士。
就在这时,又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张爱玲千里迢迢来温州寻夫了。这是1946年2月。
张爱玲在上海,一直挂念着生死未卜的胡兰成,几经打探,从胡兰成的一个密友那里得知他的潜藏地址。冒着料峭的寒风,过诸暨,走丽水,山一程水一程,行行复行行,终于见到夫君,她幽幽地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
夫妻别后,千里迢迢终至相见,理应执手相看泪眼,说别后日夜,数寒更思忆。不曾料,她如此深情,他竟万般愤怒,粗声粗气地吼:“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可怜的张爱玲,她几时受过这般委屈?
胡兰成见到张爱玲,惊而不喜,勃然大怒。对此,他后来的解释是,夫妻难中相别,妻子寻踪探夫,本是令人感动的,但张爱玲是超凡脱俗的,就不宜了。这解释多荒唐可笑。其实,他愤怒是因为他尴尬,他从未对张爱玲说过他和范秀美的事。
他并不知道,张爱玲在来温州前,已听说他和范秀美同居的事。张爱玲宽容地想:一个身处险境的男人,远在外地寻找些安慰是难免的,何况范秀美掩护了他,乱世中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张爱玲对他丝毫没有责备之心。
他却这般待她,要她如何不心生苍凉?
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山一重水一重,一程又一程,来见一个男人,为的是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爱!她不要他感恩,只给一些理解也好啊。可惜,佳人情浓,郎君凉薄。
张爱玲住在温州城中一家旅馆里,胡兰成白天去陪张爱玲,晚上去陪范秀美。
这种事儿,要谁想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张爱玲不觉得难为情吗?她仿佛是胡兰成的朋友,朋友远道而来,胡兰成现身招待,白天说说话,夜晚丢下她在旅馆,他回家和妻子共宿。然而,明明张爱玲也是妻子啊。或者说,张爱玲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
张爱玲还为胡兰成找理由开脱吗?想着他毕竟是在逃难,这阵子范秀美才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为避嫌,自是没法子和她朝暮共处,张爱玲是这样宽容他的吗?
有一点不容忽视,这次相见,张爱玲明确感知彼此亲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时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忽听得窗外牛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
从开始的无话不说到后来的无话可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已算得是走投无路了。
一天上午,张爱玲与胡兰成在旅馆说话,胡兰成突然腹痛,但他忍着没说,等到范秀美一来,他立即就说肚子疼。范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问他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热茶喝喝就会好的。
张爱玲分明是局外人了,连情人都算不得。男人纵使对着情人,若是哪里痒或痛,亦会说出口,博取情人关心。可是,胡兰成腹痛忍着不说,范秀美来了,他半是撒娇半诉苦地喊疼。张爱玲难保不会心碎一地。
胡兰成却是觉得这样好,他说他们三人,有时一起上街,有时一起在旅馆里抱头痛哭,“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相处倒也融洽。
融洽?所谓的融洽是张爱玲拿隐忍换得的吧。她凡事惯于冷静自持,仿佛从不牵愁惹恨。她怎会没有愁苦呢?只是她从不写在脸上。
初见范秀美,张爱玲就对胡兰成提起,范秀美生得确实美。这天三人闲坐旅馆无事,张爱玲又说起范秀美长得好,要给范秀美画像。范秀美端坐着,张爱玲笔走如飞,胡兰成在旁边看,三个人兴味十足。眨眼间就勾出了脸庞,画出眉眼和鼻子,正待画眼角,张爱玲却突然停住了,一脸的凄然和委屈,推说身体不舒服,再也不肯画下去。
范秀美走了之后,胡兰成纳闷地问:“这样的神来之笔,为什么不画了?”
张爱玲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看上去竟似有夫妻相,难道这就是前世姻缘。心里不由一阵惊动,就再也画不下去。”
要她如何不悲伤?他是她的丈夫,别的女人和他朝夕相随,连眉目唇角都越长越像,她越发像个不相干的人,突兀地插入他们的生活。
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住着数个女人。男女生活,最苍凉的事,莫过于如此。
胡兰成却不以为然,一句安慰的话都没对张爱玲说。倒是说了他想去武汉自首,以此营救尚在狱中的周训德。
好吧,范秀美是为避难而寻取的一个庇护所,张爱玲不计较。周训德呢?他竟肯为她,甘愿自首入狱。如此牺牲精神,他何时给过张爱玲一点?
张爱玲是觉得绝望了,可她多想再试一试,看看在胡兰成心中,她和周训德,胡兰成怎样选择。
张爱玲终于为爱肯倔强一回了,她说:“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下写下‘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何曾给我安稳?在我和小周之间,还是要你做出选择。你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未可知。
他还质问张爱玲,早先在上海时,也曾两次谈到他和小周的事,张爱玲虽不悦,却也无话,为何现在当了真?
多荒唐,到了这地步他竟还振振有词。他说他和张爱玲的爱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周训德、范秀美的爱是尘境中的爱,本不是一样的,没有可比性。他待张爱玲如待自己,宁可委屈张爱玲,也不委屈周训德,如克己待客一般。
视妻为己,视情人为客,两相冲突时而“克己待客”,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当妻子对他摊牌要他有个了断时,多会说出此等看似有理其实荒谬的话。这只是男人移情别恋、推诿责任的不实之话罢了。
绝望的张爱玲自伤自怜地说:“我要你选择,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虽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尘境中的爱情击碎了仙境中的爱,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痛苦,张爱玲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打击。温州实在不必再待下去了。
张爱玲回上海那天,刮了大风,风里有雨。天公应知离情,更着阵阵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歌如梦。天地有风雨,张爱玲只有她自己。
回上海不久,张爱玲寄信给胡兰成,说了这样的话: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爱真是折磨人的东西。爱得痛,欲放手,又放不得;不放,则越爱越痛。倘若每掉一滴泪,就可化解心头一分痛,恐怕泪水翻涌成了太平洋,心中的痛还是那么那么多那么那么深。要人如何得安稳?这尘世有没有不使人落泪、不让人受伤的爱?若所有爱情皆是千疮百孔,去哪里可寻得一个良医,要那遍体鳞伤的人儿恢复最初的光洁如玉?
随信,张爱玲还寄了些钱来,她说:“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帮你渡过难关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不要为我忧念。”
痴心若此,由不得人不为之动容。
在爱情里,不是所有的付出皆能灌溉出明艳的花儿,往往,伤最深的正是那付出最多的人。爱情从来不是一件公平的事,你付出,对方或许会照单全收,但不一定会心生感激,或许竟认为爱来得理所当然,受也受得问心无愧。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何不挥剑斩情丝?爱似于遍野柴垛中生了一堆火,在黑暗中生起火了,好温暖,好开心,那火光千变万化,令人迷醉。要维持那火燃着,就要让那柴垛烧不完,或烧了这垛有那垛。这薪柴需要两个人一起寻找,一起将找到的薪柴投进熊熊烈火里,火才会更旺。倘若只是一个人添柴,总有烧完了柴火灭的时候,到那时,火就要灭了。就像一个剑客,武功再高强,宝剑再锋利,终究敌不过衰老,老得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一个小孩持一根木棍足可要了他的命,一切荣光于是消失。所有衰败的爱情,到最后,不论当事人多么不情愿放手,情丝都将被抽尽,爱情死去。
胡兰成虽是负心人,张爱玲到底做不来绝情人。她并未间断和胡兰成的联系,经常寄来稿费,补贴胡兰成的生活之需。
这期间又生出了一桩说来让人感叹的事。范秀美孤身一人跑来上海了,她做什么?找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胡兰成给胡青芸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范秀美怀孕了,让胡青芸去找张爱玲,要点钱来,让范秀美堕胎。
张爱玲遇见胡兰成这种男人,是她运气实在太差。她在上海顶着“汉奸妻子”的帽子承受各种非议甚或打击,竟还要筹钱去为“情敌”范秀美堕胎,叫她情何以堪?
运气差的不只是张爱玲,胡青芸有胡兰成这个叔叔,亦是多受许多罪。想想看,胡兰成的几个孩子都是胡青芸在抚养,她又不是有着通天本事,轻易就挣得来钱,生活自然艰难。何况,人们都知她六叔是汉奸,这无疑给她艰难的生活又添了诸多困难。这一回,她又要领着大肚子的范秀美去找张爱玲拿钱,张爱玲会给她好脸色吗?
到底,张爱玲还是帮了胡兰成,哪怕是心里滴着血。
1946年4月,胡兰成悄悄离开温州,又回到诸暨,在斯家住了数月。同年年底,他取道上海再往温州,经过上海时,在胡青芸的帮助下,他潜进了张爱玲的公寓。
自上次温州一别,倏忽又将一年,两个曾经爱得翻江倒海的人,再度相对而坐。只可惜,他们的爱情袍子里钻满了虱子,这次相对,怎么都找不到往昔如痴如梦的气氛。胡兰成并不尴尬亦不感伤,反而摆出丈夫的派头,指责张爱玲日常待人接物的种种不妥,又絮絮叨叨地数落张爱玲上次温州乡下“寻夫”的日子里,有次借宿农家,居然拿人家的洗脸盆洗脚。张爱玲连忙道歉并解释,说草草过夜,又怎能借到两个盆子?
看着这个为情所困而乱了分寸的他曾经以为的“仙女”,在他面前依然是低到尘埃里,胡兰成的感觉一定相当良好,不由得又精神抖擞了,他将自己记述的和周训德交往的一篇《武汉记》拿出来让张爱玲看。张爱玲只翻了几页,就丢在桌上,说:“看不下去!”
要她如何看得下去?丈夫有了艳遇,又兴致勃勃地如实记录下艳遇细节,拿给妻子看,再宽容大度的妻子都做不到津津有味地去赏读吧?譬如有人刺了你一剑,顺手把剑递给你,要你自己扒拉着伤口,细细琢磨他那一剑是如何刺的,然后听你发出赞美声,夸他剑法实在是好,你可做得到?
还好,那天夜里她终于肯直面她千疮百孔的爱情,和胡兰成论起周训德,并夹杂着范秀美,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
胡兰成依旧做着他那数美并存的梦,他仍旧想保持目前的格局,即名分上有张爱玲,意念中有周训德,现实中有范秀美,只不过要将这种局势让张爱玲知道,并请她坦然接受。
张爱玲不愿意陪他做梦了,再争吵下去亦徒惹无趣,索性一旁坐着,不发一语,只看着灯发呆。胡兰成以为张爱玲只是故意耍小性子,就玩笑着拿手去打张爱玲的手背,谁知张爱玲震怒异常地“啊”了一声。
这一声“啊”,胡兰成清醒了:他认为的最是糊涂的张爱玲,已从糊涂坑里爬了上来,就像被催眠的人醒来了,且手上多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往事不可追,旧梦岂可回?他和张爱玲,已是隔了千重山万重水,再也回不去了。
当夜,二人分睡。胡兰成在客厅沙发上蜷了一夜。
次日天亮,胡兰成去张爱玲的房里,来到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他,泪流满面,从肺腑里叫了一声:“兰成!”深深哽咽,再也说不出话。
爱,行到山穷水尽处,无可奈何花落去。可是,叫人又如何不柔肠百转、泪水涟涟?
当天上午,胡兰成掩头遮面赶到上海外滩,乘船回了温州。他到底还是逃亡之人,热闹繁华的大上海岂容他久留?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晨光里的亲吻,颤抖的拥抱,是他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含着泪,透着冰凉。
1947年,国内清查汉奸的风声渐小,胡兰成又蠢蠢欲动了,他或许认为他的美好生活终于又可开始了。当时,著名国学大师梁漱溟在四川北碚办了一家勉仁文学院,在学人中间深有影响。胡兰成便写信与梁漱溟论学,因胡兰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对他的观点大为赏识,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胡兰成得意扬扬,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汉奸身份,志得意满地给张爱玲写信,炫耀着述及自己的心境,最后还忘不了提一句“时有村妇来灯下坐语”。
若仅是炫耀受到梁漱溟先生的赏识倒还罢了,提一句“时有村妇来灯下坐语”是想炫耀什么?是告诉张爱玲他又将或已有了新的艳遇?
处境稍有好转,风流浪荡习性就冒了出来,张爱玲对着这样的胡兰成,实不愿意再多加理会。她爱他的心,死了。
同年6月10日,张爱玲致信胡兰成:“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
随信又汇寄了30万元给胡兰成,供他生活之需。胡兰成承认:“信里她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所以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
她待他从来不薄,只是此后她不想再见他,他写来的信亦是不要再看了。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说再见,再也不见。他去他的未来,她去她的未来。
只是,无论“我将只是萎谢了”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话中藏着多少悲伤、多少次灵魂的搏斗,该经历如何的一番内心纠缠,张爱玲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决然离去?
写那封信的前一天,也就是6月9日,上海遭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街上货棚被掀翻,到处有积水,交通亦中断达二十四小时之久。吴淞口外的渔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如果张爱玲的决绝信是在6月9日狂风暴雨中写的,她的心情该有多凄惨!
那年那月那日风光明媚里相遇,此岁此朝此时风狂雨横里作别。不过是添了几年光阴,不仅是添了几年光阴,还凭空多了诸多回忆。他还是风流浪荡的他,她早已不是干净清芳的她。
她一生最浓烈的爱都给了他,她浓浓烈烈地爱了一回,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经得到千万人之中遇见唯一的人的欢悦,曾得到千万年之中守住恋爱一刻的永恒,但欢悦无永恒,永恒无欢悦,因为那个人到底不是唯一的……
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谁了,哪怕余生漫长。
收到诀别信后不久,胡兰成想通过张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再修好。他写信给炎樱,炎樱没有理他。当然,张爱玲更没有理他。
她爱得伤心、伤情,伤了灵性。那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意态情致的体悟淡泊了。她的确如她自己所言,从此萎谢了。之后,她再也没有写出像先前那样富有灵气和才情的作品。
1955年秋,张爱玲离开香港,去了美国。
这之后,张爱玲从美国曾给胡兰成寄了一张明信片,没有抬头,没有署名,是想向他借些书来参考,并附了一个美国的地址。
胡兰成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张爱玲寄来的。他大喜,不但以为旧情可复,亦以为张爱玲仍较喜欢欣赏他,居然郑重其事地来信索书,足见张爱玲仍是有所顾念,他喜出望外。很快,他按地址回信寄了书,并附上一帧他的最新照片。信中说:“《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中没有,唯《今生今世》大约下月底可印付,出版后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
1958年,约是秋末冬初,胡兰成寄了自己刚出版的《今生今世》上册给张爱玲,信中向张爱玲百般挑逗,指望重修旧好。张爱玲回信说:“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作参考,所以冒失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寥寥数语,如同陌路。胡兰成一见,彻底绝了念想。
后来,《今生今世》下册出版,胡兰成马上给张爱玲寄去,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不过,张爱玲收到书后,倒是给她的老朋友夏志清写了一封信:“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他)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对他出恶声又有何用?兴许这样翻来覆去地书信来往,多情又自恋的胡兰成会认为她对他旧情难了呢!岂不是越辩越辩不清。不如理都不理,随他折腾去。
她已为他荒废了太多,荒废到她再没有什么可以荒废了。封锁一切吧,就如当初她那篇令他感到惊艳的《封锁》里所写:“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张爱玲因为一次伤筋动骨的爱,荒废了自己,但她真的滋润并成全了胡兰成。
胡兰成承认张爱玲对他的成全。他说,他在世上还是有人要感谢的,尽管不多。他自比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只拜三个人:西天佛祖、南海观音和自己的师傅唐僧。他一生不曾拜人为师,若要点香谢恩,他点三炷半,一炷感念张爱玲,一炷感激温州的刘老先生(他在胡兰成流亡温州时有收留掩护和照应之恩),一炷敬给孙中山,还有半炷香则谢逃亡时收留过他的日本友人。
他将张爱玲与此三人并列,且列为第一位,对她如此高之抬举,不在于张爱玲在他狼狈逃亡中给他的帮助,也不在于他们之间的相爱相恋之情。他对张爱玲举香拜祷,是因为他将张爱玲看作他的文章菩萨,是他难以企及又长久追攀的高度。由于张爱玲,才点开了他的文章之道,从张爱玲处他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好文章,什么可以入文章而不鄙俗。
谁能说胡兰成一无是处呢?他多善于利用所有他经过的女人,就像一块吸水性强的海绵,那些女人是水,他从她们那儿取走了所有他需要的,然后转身走开。他丰润完满地离开了,女人们却个个干瘪萎谢了。
人和人往来,说斯文点是为这情那情,若揭去面具,就看见了丑陋:无非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不过,利用亦分境界。高尚的利用,双赢,是皆大欢喜的;卑下者,利用他人满足自个儿欲望,同时毫不顾惜地重创了他人。
可惜了张爱玲,一场不得体的爱过后,似繁华城市遇台风过境,树折了,屋倒了,道路亦是塌方,遍地狼藉,满目苍凉。忽然想起她曾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可以说她是一语成谶吗?她前半生辉煌夺目,后半生窘迫苍凉,有着一种参差的对照,一种强烈的对照。
或许,爱情的事,哪怕心碎满地,也不必说可惜,毕竟在心碎之前曾有那般贴心贴肺的欢喜。
一开始欢天喜地,到最后凄凄惨惨,其间的路,皆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的。伤心人怪不得别人,春蚕吐丝,作茧自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