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啸平，字雪澄，饶州乐平人。父万强，光绪间佐杂之吏也，家有余财，性爽直，素任侠，遂为里中豪强，号令乡里。时有华家、浒崦二村，争田于阡陌之上，各执其理，游侠儿私蓄兵刃，欲为一逞。乡民趋于县，告诸万强，强遂取版籍于内府，策马陇上，斥退乡民，展版籍于鞍，屋宅田甲、山林川泽，朗声以告，众皆服，时以“马鞍挂图”称之。 强有三子，长子绍清，即啸平，生光绪二十年冬，次子绍仁，幼子绍明，而立得女，唤之兰娇，开私塾于宗祠，延师以教里中子弟。程氏三子，同拜座师，昼习四书，夜诵五经，持卷孜孜，不似里中儿郎，或曰：程门三子，当有英豪。座师尝与强曰：吾观汝三子，唯长子绍清，明慧颖悟，生赋异禀，勤于课业，犹喜兵书，颇有智识。察其容貌，面方耳阔，观其眉宇，辟如断剑，闻其诵读，声若洪钟。此子宁必有成，他日或为将帅之材亦未可知，后果应。 平少魁伟，身颀长，性豪爽，行侠乡中，称于里人，游侠儿皆慕而从之。有水护村，名曰乐安，迤逦而过，泽沃乡野。河西有村，名曰魁堡，乡风素悍，四邻见欺，尝占浒崦牧牛之野，里中耕牛，无水草可觅。闻父老见欺，平嗔目龇牙，聚里中游侠于内室，取殳梃木杵而予之，率众趋至，魁堡少年，闻风遁逃。众欲散，平怒呵：吾等今且成一役之功！众未解，平曰：汝等且伏于樟林，觅集卵石，待吾哨令，以石击其半渡。众不敢违，皆匿于林。过晌，堡中少年果持械驾舟而来。众见势薄，皆胆栗，唯平不改颜。待舟至河心，平以马哨为号，引众突出，以卵石击之，堡少年立于舟中，所持无非殳梃，鞭长莫及，唯抱首忍痛，呼天抢地耳，锐气骤失。平遂率众以舟载石而近，掷石不止，至于河心，以殳梃相搏，堡少年皆弃舟而遁。众游侠拥平凯旋，里人交首赞之。 平久慕西学，少年离乡，三拜座师授业之德，十叩父母鞠育之恩，只身江浙，求学于西洋之新式学堂，苦读不辍，尝与同窗曰：吾中华之见欺于欧美，皆囿于经史典则，经书非为不善，然御辱强国非习西学而无他。雄光远视，慨慷之情，由今追思，感佩赧颜。 辛亥之年，平地惊雷，武汉三镇，捷报频传，载之归国，江南易帜，骤成民国之大业。次年项城窃国，载之为求南北之一统，挽民于水火，禅位容庵，民国遂为北洋。名为统一，实则割据，军阀林立，征战不止，逐鹿中原。江北白骨，江南冤魂，夜夜吟哦，可怜黔首。 国祚将亡，民不聊生，平愤慨而起，弃笔从戎，携满腹东西之学，载一腔报国热血，返归故园，投于赣军李明扬部。民国四年，从都督李烈钧兴师讨袁，北伐国贼，迫项城退位，兴复民国。 平于军中，颇有声威，居则与士卒共袍泽，战则与将兵同死生，为明扬所重，擢为亲信，然平深识赣军乃军阀旧系，积陋成疾，士卒流于勾栏，以饷易福寿膏者甚众，不欲久留，乃买马北上，访乡党李尚庸于保定军官学堂。李尚庸，字永岑，后任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常委，南昌市长兼公安局长，称“江西八老”。时永岑为保定军校军部参谋，平北上访岑，言明己志，述及引荐之意。永岑视平甚褴褛，兼闻是言，乃作色道：“吾与汝同在桑梓，非不欲提携，然引荐之事未便多言。”平闻是说，如有芒刺在背，不复述及，是夕辞行，星夜兼程，打马南下。 民国十四年，学生军东征，平南下闽粤，适逢乡党张雪中募兵。张雪中，字通明，后任国民党十九集团军总司令，时为黄埔军校本部管理处上尉特别官佐。他乡故知，交感涕零，平遂投粤军，编第三师连长。是岁末，从粤军剿陈炯明残部于潮州，分校复课。通明邀平至家中饮，述及故园桑梓，戎马生涯，相拥而泣。通明以生平之志问平，平举盏慨然道：“平生戎马，愿效国家！”通明道：“雪澄但有此志，当为吾黄埔中人！”是岁，平考黄埔，入于分校二期，照比本部四期战斗序列。 平于黄埔之日，广览东西学理之精华，博收中外治军之要法，秉以亲爱精诚之校训，时与同窗互勉，共铸家国将帅之材。平素忠直豪爽，友爱同窗如手足，尝与通明曰：“半生戎马似飘萍，一入黄埔若还家。”同窗情谊，殊为可叹。 学成结课，从蒋公北伐，效于东路军顾祝同麾下。纵跃闽苏浙三沙场，横扫吴孙张旧军阀。兵不离身，衣不卸甲，推翻北洋，统一中华，再造民国，实不敢忘。时黄埔青年，报国效命，亲爱精诚，皆若此般。吾辈后生，由今追思，如闻棒喝，深为感佩。 民国二十六年，倭寇侵华，裂吾疆土，屠吾黔首，毁吾车书，亡吾国家，妇孺尚思披铠甲，男儿自把吴钩挂。平自团长迁三战区挺进总部江南总指挥肖文部少将参谋长，宵衣旰食，守土卫家，杀倭御辱，血染黄沙。 民国二十九年，平迁金华警备区副司令。时倭寇陷浙东，肆行闽浙赣三地，平奉命驻绍兴，踞城设防，以拒倭寇。军驻绍兴之日，条陈律例，违则法办，将士奉为圭臬，军民相敬，胜似亲人，江浙百姓，交首称美。 是岁末，倭寇增兵浙东，进逼绍兴，平以重兵布防，添设版筑，加筑工事，增派骑兵为哨，以刺倭寇军情。平日巡城防，忽有骑兵惊惶飞马呈报：“倭寇进犯，行军百里之外，旦夕将至。”平怒斥：“咄！汝为军人，当无畏惧，今敌之未至，惊惶如斯，扰乱军心，成何体统！” 是夜，闻炮声于数十里外，平推进工事，拒敌城外，迫倭人退而扎营，挫其锋锐。次日，倭寇以炮攻城，平亲临工事，指挥若定，使倭人不得进者月余。 平驻绍兴，孤立无援，奋战数月，给养断缺，营中士卒未免顿挫，然平挎刀登城，言于将士：“宁以马革裹尸还，不使山河寸土失！”每战必亲临，军心大振。 鏖战数月，坚壁清野，内无给养，外无军援，几近弹尽而粮绝。然倭寇增兵日重，多路合围，绍兴不绝若线。平接中央党部军令，移师闽西。然平虑及黔首，恐城破而遭倭人屠戮，遂命主力趁夜护民出城，亲率警卫驻孤城而断其后。不日城破，倭寇三面合围，平引兵西出，部将欲取小径而至津渡，然平言：“安处即危，危处即安，惧死者未必得生，畏亡者未必得存，汝等但取小径， 且于津渡聚首！”言毕，打马穿西城大道而过，众皆从，抵于津渡，竟安然，平之胆略，可见一斑。 登舟卸板，部将皆匿于内仓，唯平与警卫立于舟首，回望绍兴城破，河山沦丧，黔首流离，悲戚喟叹，惆怅之至。忽而倭兵追至，平与警卫持枪击之，然追寇甚众，平为流弹所击，身中数弹坠舟，以身殉国。青山悲鸣，绿水殇歌，忠骨英魂，壮吾山河！ 民国三十年，啸平殁，年三十有八。平殉国之时，警卫不及救援，为避流弹，挂身船舷，幸得未死，后携平血衣归乡，叩首宗祠，痛哭流涕，长跪三日以送长官之灵。 察平一生，幼明慧颖悟，勤学苦读。少行侠仗义，称美乡里。冀图强国而求西学于异乡，孤苦飘零。生于乱世，常思报国，弃笔从戎，先从赣军护国讨袁，后从粤军东征北伐，血染铠甲，面不改颜。青年才俊，学于黄埔，博览东西，亲爱精诚。从蒋公奋战余年，推翻北洋，再造民国，当有其功。倭寇犯边，裂吾疆土，屠吾黔首，毁吾车书，亡吾中华，平以护佑河山之壮志，马革裹尸之豪情，抛颅撒血，杀倭御辱，终以身殉国。其情可动天地，其心可鉴日月，其志可达青云，其德可照丹书。托体山阿，呜呼哀哉！ 平娶三室，正妻陈氏名荣枝，遗有孤子，名曰晓晴。晴娶邵氏之女，名曰香兰，生子有四，长幼有序，列为海生、广明、广生、宝生，不惑得女，唤之米香。曾孙有十，男有其五，由长及幼，列为东恒、火恒、金恒、斌恒、伟恒，女为莲华、爱华、秀华、卫华、柳华，女华男恒，但取中华永恒之意。平之侧室，纳于行伍，未载其名，唯其体态轻盈，时人唤之三十金，尝与平居于洪都筷子巷，殁于洪都，未闻有嗣。后闻平尝纳妾于绍兴，征战频年，家人亦未载其名，闻有后。先夫人皆恪守妇德，品行端庄，洁如白玉，不染微瑕，行合乎伦，居合乎礼，堪为妇人之楷模，称于远近。 平百战余生，尝率部归于乡里，惊动州县，为万年县长所邀，赴城中饮。县长慕平英武，奉觞称礼，举止毕恭，未敢率尔。万年班台，争开园相迎，百里县乡，万人空巷。闻将军为邻县所请，乐平县长急令延还，然万年县中，班台已开，慕将军之名观戏者甚众，里中戏霸多于台下设赌，不欲将军早归，百般拦阻，使者竟不得见。后里人持将军印信，戏霸方惧，得延将军归乡。 平久别桑梓，荣归故里，乡民箪食壶浆，雀跃相迎，程氏宗祠，为之大开，荣及祖先，泽及后世，光耀门楣。县中班园，同台做戏，大奏三日。平返桑梓之日，提点故园青壮，入为亲兵，曰：吾程氏子孙，当以报国效命为己任，盛世则躬耕陇上，乱世则驰骋沙场！后率部离乡，里人挥泪拜别，百姓感其德，仆道相送。 平之大弟绍仁，尝仗兄势，充为里中保长，横行乡里，平返故园之日，闻之盛怒，令其长跪宗祠，挥鞭笞之，里中黔首，感为涕零。三妹兰娇，后为中共乐平妇女主任，略而不表。 维壬辰岁末，晚辈独立宗祠，思当世之中国，盛世繁华，空感诸多忧虑，久难排解，追忆先君之英烈，以拜诸公之灵，为曾祖立传，聊表吾心之所敬。 呜呼诸公，黄埔英烈，生旧世之中国，外敌之来侮，强寇以相侵，家国有累卵之危，生灵有涂炭之苦，维鸡犬之不相安。尔等诸公，皆志士仁人，奋勇争先，以逐强寇外敌，守吾中华，佑吾同胞，纵有火海刀山亦未惜命，纵为雠寇所执亦以凛然之气、豪迈之声响彻华夏，以励后人，不忘先君强国之所冀。呜呼诸公，黄埔英烈，百喊不闻，肝肠断绝，血泪沾巾，哀号祭奠，悲痛难陈，黄泉有觉，来品来尝。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曾孙伟恒，独立寒冬，字于程氏宗祠，以慰九泉先君。 注：文中所引史料，有原国民党第五军中将副军长兼独立50师师长、中共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委员、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李以劻亲笔信件及广州黄埔军校同学会信函（机密文件3370号1986年8月7日）存证。原中国青年出版社副主编程绍沛于北京黄埔军校同学会代为查证。